Mar
10
2024
4

公路旅行中的读书笔记

在犹他州漫漫雪原上超速行驶的时候,我手中是Ursula Le Guin那本《黑暗的左手》。在Bryce Canyon,暴雪把我们被困在酒店里,整整一天无处可去还经历了两场停电。《黑暗的左手》里也有一大段穿越冰原的情节,艰辛而漫长到似乎永无止境,令人绝望。读这段的时候我坐在酒店大堂温暖的壁炉旁边,火光熊熊,我却怎么都暖和不起来。

《黑暗的左手》描述了一个无性人的世界,性别在这个世界里扮演着无足轻重的角色。荷尔蒙只在每个月短暂的发情期左右人们的情绪和身体,给予她们性别和交配的意愿。发情期过去之后,人们又回到无性别(意识)的状态。除非其中一方受孕:孕妇会维持女性体征,直到生产后才能回复无性的状态。无性人生活在一颗处于漫长冰河期中的星球,它被叫做冬星。不被性缘关系影响的人类会创造出怎样的社会结构呢?我们通过星际联盟派出的Missionary窥测到其中一些端倪。就像传教士们常常扮演人类学家的角色,这位星际联盟的特使也用一种人类学的笔法记录了冬星人的习俗、宗教、社会架构,种种种种。

我是很怕冷的人,看书的时候忍不住疑惑,Le Guin为什么要把故事的背景设置在一个永远寒冷的星球上呢?整个阅读过程伴随着手脚冰冷或者想象手脚冰冷带来的不适,从体感的角度来说,是一种很直接的不愉快。作者也许想暗示我们,冬星人把所有精力都拿去抵抗恶劣的自然条件了,不会像地球人那样,在无休无止的发展和战争中毁灭自然并自我毁灭。这somehow也有点令人沮丧:我多么希望摆脱了性别桎梏的人类能够自然而然地选择一种非父权制的逻辑,某种会导向更美好生活的逻辑…而不是因为生存太过艰难,迫不得已才放慢了自我摧残的脚步。

所以《黑暗的左手》并不是什么乌托邦式的社科科幻小说,在Le Guin的笔下,无性人也没有创造出来多么吸引人的世界,其中一个国家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苏联,该国甚至有个古拉格般的监狱。考虑到这本书写于1969年,这个联想肯定不是因为我想象力过于丰富。一个有意思的设定是,冬星的人们多多少少有一些无政府主义倾向,因为社群之间的联结太过松散,所以也没有剥削和战争的根基:人们缓慢而艰辛地维持着日常生活。Ursula Le Guin是女权主义者,她认为战争和剥削是父权制的产物——对此我非常赞成!——但同时她好像也跟我一样不知所措,所以冬星的无政府主义导向了集体主义,又慢慢孕育出国家主义,终于出现了争端,也许继续发展下去就会激化为战争。

我更愿意想象冬星人在无政府主义的架构中受益匪浅,但那对于真实的生活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人不能扯着自己的头发飞到天上去,我也很难在父权制持续的mindfuck中想象扁平的权力结构。就像我能够同时爱上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但仍然无法想象拥有各种性格缺陷的人们在多偶制中能够和谐相处(But maybe和谐相处is overrated!)。Ursula Le Guin似乎有跟我差不多的困惑,所以冬星人尽管不被性别权力约束,性欲和爱欲也有清晰的界限,她们的习俗给予每个人在发情期任意交配的正当性,然而,这些人却仍然拥有类似亲密关系的二元结构,彼此维持某种单偶制的相处模式,非常令人沮丧。同时这似乎又是一个无解的命题,我甚至想象Le Guin在某个时候也写下了类似的公式 be like:

单偶制 → 以稳定的家庭结构作为社会的基础单元 → 令人窒息的宗族/人情社会
非单偶制 → 社会负责育儿/养老等照护工作 → 集体越来越强大 → 国家机器

哎。

这么一来,又让人理解了关于寒冷的设定。没有活力,没有其它生命,也没有什么希望,只有冰雪和严寒,何尝不是一种隐喻。

May
08
2022
11

Tawai

坐牢无聊到什么地步呢?我已经开始看纪录片了。

这个周末看了一部叫做Tawai的纪录片,导演是英国人Bruce Parry。Parry十几年前为BBC拍过一系列自然以及原住民主题的纪录片,《部落》、《亚马逊》和《北极圈》都蛮有名的。Tawai是马来西亚原住民Penan人的词,形容他们与自然深刻的联结。但Parry这个片子实在是拍得让人一言难尽,用卫报的话来说就是: in a well meaning but woolly。

那我为什么要来看一部woolly的纪录片呢?除了无聊以外,当然因为Tawai也不是一无是处。纪录片分成三个部分,第一个部分Parry去了马来西亚访问Penan人,在意识到自己无法像原住民一样与自然联结之后,他又跑到恒河上去找Guru修道,认为Guru能够帮助他平心静气,聆听自然的声音(非常woolly并且cheesy了);第二个部分Parry去了亚马逊丛林里嗑药;第三个部分才是我的推荐,Parry去了刚果,从Mbendjele人那里学到了关于平等社会的秘密。(只有15分钟,大家放心点击)

Mbendjele人怎么创造一个平等社区呢,用把Parry带到刚果的(人类学家?)朋友Ingrid的话来说,是通过女性的智慧。Mbendjele部落的女性常常进行一种仪式叫做massana。在massana上,妇女们集结到一起,又唱又跳,她们用幽默的歌词传递情绪,通过友好的戏谑表达不满,以开玩笑的方式提出诉求,提醒听者(往往是男性)尽到责任。当女人们载歌载舞,唱道:“这条鸡巴怎么样?它是不是很强壮?不不不,它是个废物谁也用不上!”男人们咧开嘴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他们说:“女人们跳舞的时候,我们男人感到幸福。人们唱啊跳啊,带来了快乐。所以我们是不会生气的。”

女人们拥有原始的力量/权力。但她们不愿意独自掌握这种权力,因为独享并不符合Mbendjele人对权力的理解。女人们乐于把权力分享出去,也通过歌舞来提醒彼此不可滥用权力。平等是重要的,她们对好胜者和充满竞争意识的人非常警惕。那些爱炫耀的人会得到一些小小的惩罚,比如被当众调戏甚至暂时被孤立。Mbendjele人明白平等不是上天的馈赠,她们非常清楚如何通过这些有意识的仪式和行为规范让拥有权力者并不被其滋养,而失去权力的人有反抗的尊严和能力。

可惜这段纪录片非常短,除了Mbendjele人的载歌载舞,我们无法得到更多关于她们日常生活形态的信息。据说因为这些人生活在平等社会中,所以对金钱没有概念,也不会囤钱囤物。但全球化的浪潮当然也抵达了刚果,即使是住在雨林中的Mbendjele人,也穿着印有coco或者D&C字样的T恤。不知道她们幸福的乌托邦还能存续多久。

不管Mbendjele是不是有朝一日终会消失,或者甚至从未存在过(说不定是Parry浮皮潦草的曲解),我都很庆幸自己看到了这段纪录片。Mbendjele人提供了一种对美好社会的想象:迄今为止我所看到的社会形态,不管是存在于空想家的笔下还是人类学家的文献里,更别提身边的现实社会中,人们都执着于对权力的运用。即使是那些约束权力的方法,也是为了更“合理”地运用权力。而Mbendjele人却用四两拨千斤的方式放弃和交出权力,维持着社群的平等并让每一个人都能从中得到滋养。在世界分崩离析的当下,这种想象无异于沙漠中的一眼清泉。我才不在乎它是不是海市蜃楼呢。

所以我这样的人呢,也就只配看看这种鸡汤纪录片——因为我总希望得到一点什么东西,美好想象也好,色情歌谣也好,总之不能什么都没有。也就是说,严肃的、以观察记录为主的人类学调查不太能吸引我。大家都很喜欢《天真的人类学家》,我却看了好几遍都没看完。首先那个多瓦悠部落也就是一个普通人类的部落,有阶级之分,有性别压迫。我们楼的人再隔离一阵,八成也能发展出一个差不多的部落。我从未见到社会以Mbendjele的形式组织,而大大小小的多瓦悠部落却随处可见:我大可以搬个板凳观察邻居如何跟房东斗智斗勇,或者朋友怎么被恋爱脑折腾得五迷三道。多瓦悠人也要欠债、说谎、争风吃醋,其中一些甚至会说法语并崇拜魔鬼,跟前男友又有什么区别?值得为此翻开一本厚厚的书吗?

另外,天真的人类学家对多瓦悠部落的观察常常让我想起珍古德尔研究猩猩,虽然也有爱或尊重,但仍然满是他者的凝视。不仅人类学家在凝视多瓦悠人,珍古德尔在凝视猩猩;多瓦悠人也在凝视人类学家,猩猩也在凝视珍古德尔,大家一通互相凝视,可能就是我们这个不幸世界运转的方式吧。每个人对“凝视”都非常熟悉,我在小学的校车上就曾经用这样的眼光关注过一整车闹哄哄的同学和车外像咸蛋黄一样悬挂在地平线上的夕阳,每每暗自在心中感概终将到来的永别。后来我发现传教士和expats也很喜欢这样凝视我的同胞,他们中的一部分甚至写出了妙趣横生的作品。在离开中国生活快20年之后,我重新习得了凝视的能力。比如最近,我长久地停留在一栋外立面涂成黑色的高层建筑中,观察一个2500万人的大城市以极其荒谬的形式开始一场大型防疫表演。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月,我仍然认为任何理性分析都无法解释与合理化这场表演,只好拿出人类学者的耐心,把这个城市看作一个还没有经历现代文明洗礼的巨大部落,并时不时加以记录。

当然了,我并不真的是个外宾,也不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场表演。但越是经常回到中国,我越抗拒去理解荒谬背后的原因。在我短短几年的工作经历中,也不是没有遇到过类似的表演。我只是一个天真的设计师,愿望不过是拿了甲方的钱,做一个即满足他需求又符合自己审美的设计。在地球上的很多地方事情都可以如此简单而令人愉快。但中国不是地球上的很多地方。特别是事务所刚开业那段时间,我们的甲方常常是一些国有大型机构。飞先生和我总是吃惊地发现,在整个工作过程中没人在意设计是不是好、项目推进是不是合理。各方参与者都有一些看上去完全不合理,但仔细分析又毫不稀奇的小九九,所以匪夷所思的事情经常发生。就像人类学家在多瓦悠人天马行空的别出心裁前只能选择接受和接受,我们也只能瞪着眼睛,看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发生和发展,最后在无法收场中收场。这类事情经历得多了,我也会想:说到底,这些人的贪婪、偏执、懦弱、唯利是图以及对权力的使用和容忍毫无边界感,这所有的一切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我要去理解他们?毕竟我不是一个天真的人类学家啊…而且,理解他们会不会给我带来某种危险,比如合理化他们的行为?又比如内化他们诡异的逻辑?比起来带或者不带偏见的凝视,我宁愿丢给这个由各种多瓦悠人组成的世界一个巨大的白眼。这个白眼来自于我的政治性抑郁,代表着我作为一个天真的设计师审美层面上无力但倔强的负隅顽抗。

Written by in: Nulla dies sine linea |
Apr
07
2022
10

谁的故事谁做主

既然听听都写了三篇了,那我也要来写第三篇,不过再往下我可能就不行了…这本书也没那么多好说…

就连这一篇,也是听听一个留言启发了我,她说:

对此,作者很明白呀,作者也没有让她的主人公搞得来没有钱地过一生,而是让她轻松地过了一生,她甚至很清楚地借名伶之口对主人公说出“你不是一个有意思的人”这样的断语。

这让我想起来,我在微信读书上无意发现,很多人对名伶这个“你不是一个有意思的人”有非常多感慨,后来在豆瓣上看大家的书评,发现也有很多人拿这个“你不是一个有意思的人”来说事,仿佛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评语,说实话,我是不太理解的。

名伶在对我们的女主人公薇薇安说这句话的时候,薇薇安闯了一个大祸:她跟一个拉拉和名伶的老公鬼混,在大街上三个人肆无忌惮地啃来啃去不说,还一起去开了个房3P,结果被狗仔队拍了照片,交给了纽约卓伟,要在报上曝个大料。曝大料不仅会让当事人吃不了兜着走,对她们一起费劲心血排出来正在如火如荼上演的一出戏也会是毁灭性的打击。不消说,在当时那种舆论氛围中,这个大料对当事人的伴侣也是非常要命的。所以名伶气坏了,一个气坏了的人能说出什么好话来呢?她拿出一个老江湖应有的刻薄,把薇薇安全方位羞辱了一番,不仅把她贬损得一文不值,还预言了她会永远一文不值,并要求她立即原地蒸发。

这种刻薄让很多读者印象深刻,有大概两千多个人在微信读书上那些“你不重要,你没意思,你永远都不会重要,也永远都不会有意思”一类的话下面划了线,写了感想,看得我满头黑线:why does that matter? 这个名伶不就是说了点傲慢的气话吗?

当然我理解女主人公薇薇安一时间会被这些羞辱彻底击溃,但她当时只有19岁,面对她心目中从头完美到脚的女神,她一点抵抗之力都没有。但很明显,她后来从这种“老巫婆预言”中走出来了,她自己也对后来的爱人提到了这一点:那一次事故对她来说已经过去了,她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至于“重要”和“有意思”,Why do they matter?

我们在成长过程中能够听到很多类似的cliché,有一些是“老巫婆”式的,类似“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还有一些是“有意思”式的,类似“成为一个有故事的人”,说实在的我一直没太明白这些话的意思。那些拿“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去衡量小朋友的人,除了证明他自己的生命呈现毫无变化的单线发展态势,以及他只能用自己可悲的成长史去揣度别人以外,什么都说明不了;而谁的生活不是一个故事接着另一个,什么才是“有意思”,衡量标准是啥?

让我觉得非常庆幸的一点是,薇薇安也没有像那些倔强的人一样,一下子就把名伶这些杀伤力和侮辱性都极强的话听进去了,然后一辈子跟自己较真,一定要活成或者不活成老巫婆预言的那个样子。事实上,她全心扑入了自己的人生,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别人那些有心无意的评价,也就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地失去了颜色和重量。这才是真正“有意思”的事。

为什么名伶的刻薄会在中文读者群里面激起那么多回响呢?大概因为这本书的读者以年轻的女性居多,而年轻的女性们,真的非常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吧。也许还有一个原因,文明古国的人民从小就被“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之类的大词洗脑,想要“重于泰山”,也希望成为别人眼中“有意思”的人。当然,比起来重于泰山,“有意思”更加复杂一点。谁也不希望无聊地度过一生,有些人甚至受不了无聊地度过一个周末。而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中关于“有意思”的标准,如果能够按照自己心中有意思的活法度过一生,那别人怎么想又有什么重要呢?

做饭吃饭洗碗的时候听了一期关于死亡的播客,有感而发。

Apr
06
2022
8

论口交与女性自我意识觉醒的关系

听听,我写完了读后感给她看,她过了一会儿就吭哧吭哧发过来一篇赞扬PUA创作者的读后感二并感叹道:手机打字好麻烦!

我说安?为啥要用手机打?你不是生长在电脑前面的吗?

听听说清明节啊,在进行家族聚会啊。

我说你家族聚会你不好好陪老辈子尽孝,你在手机上捏个什么读后感?!

听听说:老辈子们在争论俄乌战争的事,都干了两架了!

老子笑得打跌….

那么接下来就是我的读后感二号,我也来说一个支线情节,这个情节就是口交。

口交发生的时候,女主人公从乡下来到纽约,已经过了一阵放荡不羁的生活,每天晚上跟漂亮朋友一起流连声色犬马的场合,换男人比换衣服还勤快。然后她就遇到了安东尼并爱上了他。

她是怎么爱上安东尼的呢?安东尼给她口交了。安东尼不仅给她口交了,而且安东尼还让她在他面前慢慢脱衣服,让他好好看她。安东尼跟她接吻,接很长时间的吻。安东尼让她躺在床上,给她口交,让她高潮到欲仙欲死(好恶俗而准确的词),而安东尼自己连衣服都没脱。安东尼最后跟她发生生物学意义的性交,是在给她口交多次以后,女主角终于欲火焚身忍无可忍,挣脱wasp教育对自己的束缚,按照安东尼的教导,盯着他的眼睛,用他教给她那些下流的词汇,哀求他,告诉他,她希望他对她做那些事情。

安东尼当然很会。但重点并不在安东尼,重点在于口交以及口交前后的一系列程序。这些程序都是关于女主人公自己的:被看到、感知和享受自己的被看到、获得快感、获得高潮、获得对自己身体的超验体验、承认自己的欲望、追逐并表达自己的欲望。在拥有这些体验之前,性对于女主角只是放荡生活的副产品,只是在浮华世界中满足虚荣的同时一个黏黏糊糊不得不接受的买一赠一。安东尼为她开启了认识自己的大门,所以她认为自己爱上了安东尼。

这段关于初恋的叙述入木三分。我一直认为,我之所以能够有幸成为一个拥有独立意志的人,我之所以能够有勇气去追逐自由自在的生活,甚至我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女权主义者,都跟17岁时候那些漫长到似乎永远不会结束的下午,那些躲在蚊帐后面颠三倒四的口舌之欢和层层叠叠的高潮有很大的关系。我们那时候有一个圈子,圈子里的人会读一些文艺的书比如黄碧云,但也会读《金赛性学报告》之类普及性知识的文本,由此我了解到相当大比例的女性一辈子从来没有体验过高潮。没有高潮的性是什么意思?没有高潮为什么还会进行性生活?当初那个年轻的我在震惊的同时感到无法理解。后来我当然明白了,作为繁殖工具的女性是不配也不应该拥有性高潮的。没有高潮的性生活本身,就是对女性最深刻的规训,让她们在某种黏黏糊糊的不快中默默承受并内化自己作为工具的命运。所有对女性愉悦的污名,都通往对女性自由意志的压抑和她作为人之存在的抹杀。从这个角度来说,高潮拥有某种形而上的意义。女性的第一次高潮(而不是什么初潮!初潮最多算是为工具化做好了生物学意义上的准备)就类似一个成人礼,标志着一个女人与周边世界发生了深层次的连接。这种连接让她快乐、振奋,而不是充满屈辱,它应该引导大家继续快乐而振奋地探索这个世界。所以17岁的初恋,是我人生中有里程碑意义的一个事件。初恋的对象本身也许是雪泥鸿爪,但这个人让我拥有了高潮并深刻地探索了自己的身体,她为我打开了一扇至关重要的门。之后的一切,当然就顺理成章了。

Apr
05
2022
0

也是两本书

友博听听最近心情郁闷在家看书,我也是一样。她写了两个读书笔记(其实没有,她写了一个八卦),所以我也来写两个。

第一本书是原百代写的历史人物传记《武则天》。这本书是一个女性聊天群里面的朋友推荐的,推荐理由是原百代还原了武则天作为女性政治家的面目,将这段历史从男学者的污名化叙事中拯救了出来。

这确实也是此书的一大优点:省去了传统叙述武则天生平时必不可少的宫闱秘事,即使讲诉她跟两朝皇帝之间的情事,也把重点放在个人成长或者政治斗争的角度上,让人看的时候觉得眼睛清爽了不少。

原百代写这本书的经历我后来读了一下,她自学中文研究史料,那种倔强与坚持非常让人佩服;而由一位女权意识觉醒的书写者来梳理这段由女人主导的历史,在只有男人声音(不管是发声者还是记录者)的中国史中,也让人稍觉有一点喘息的可能。但即使如此,这本书的阅读体验也实在算不上愉快:原百代本身应该不是专业历史学者,她的一些论点,比如武则天是一位伟大的政治家,并没有太多很有说服力的论据支撑。我的意思是,对于一个当代读者来说,一个伟大政治家,并不是斗倒了所有政敌稳稳站在权力巅峰就行了,我希望看到武则天是如何治理这个国家,让它从贞观过渡到开元,创造出中国历史上所谓最辉煌的盛世;而作为一个女性读者,读一本由女权主义者写的历史书,我也希望看到武则天跟其它男性统治者有什么不同,她有哪些更加卓越的地方,她身为女性,有没有实施惠及女性的政策?很遗憾,书里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很少。我可以想象直接史实的匮乏,《全唐书》和《资治通鉴》一类的史书里都没说武则天什么好话,但中国毕竟是文官治国的国家,留下了大量统计学的数据,对资料运用能力更加娴熟的人,应该会有比“善于残酷的政治斗争”更好的论据来证明武则天作为政治家的卓越。

说到“善于残酷的政治斗争”这一点,也加重了阅读的不愉悦。原百代的叙述偏重于武则天如何以酷吏为工具,摧毁门阀政治和李唐王朝的势力,aka这件事有一定进步性。作者为了渲染这种进步性,也一再强调武则天将政治斗争限制在官僚阶层内部,并没有影响民生。姑且不论将一个庞大的官僚机器搅得昏天黑地是不是真的能够不影响民生,酷吏这个概念对于一个现代人来说是可以直接引发生理不适的,看着里面所有的官员像菜瓜一样被砍来砍去各种折磨,让人觉得中世纪的黑暗啊,深不见底。

书中也如实地记载了在太宗、高宗、以及武则天当权时不停发生的自然灾害,一会儿是地震、一会儿是洪灾,要不然就是干旱啦蝗虫啦,接下来就是什么“人相食”之类,让人觉得咋盛世都整成这样。与此相对的是帝王仍然在马不停蹄地祭天、修宫殿、造大佛、出游…一边看一边觉得我们的时代再也没有恢弘而“美轮美奂”的建筑,真是每一个人的幸运。也让人不由得疑惑,所谓的盛世是因为这些宫殿和大佛吗?盛世的指标是什么?作者可不可以讲一下。

以上是《武则天》的读后感,接下来另一本书呢,是听听大力推荐并自己也写了读后感的《city of girls》

这本书有一个很大的bug,它的作者还写了一本畅销全球的鸡汤《饭·祷·爱》,eat pray love。饭祷爱我是没看的,因为关于它的描述就够惊恐的了:white lady离婚后满世界吃吃喝喝做瑜伽,寻找心灵升华。我的娘叻。豆瓣上有一个人写读后感讲自己在旅行的时候读这本书,被青年旅舍上铺的人评论说:

oh, that book written by a pathetic and privileged white American. I don’t understand why people bother to read her at all.

总之如果听听安利的时候我知道city of girls的作者写了饭祷爱,估计就不会去看了。但很幸运的是我不知道。于是我欣然下载(微信读书上不要钱),然后趁着隔离的百无聊赖很快把它看完了。

这本书讲了一个放荡的女孩如何度过轻松的一生。这么一说,仿佛马上又要掉入privileged white American这个坑(which is also true!),但可能作者后来跟女人谈乱爱,对万事万物有了新的认知,她也把这些认知放到书里来,给这本书提供了一个令人愉悦的深度,which means,既不太深,也灵巧地避开了being轻浮。any way,放荡的女孩度过轻松的一生本身没有什么问题,我们每一个人都希望生活轻松而——在有需求的前提下——放荡。陀思妥耶夫斯基除外,他可能确实没有希望过轻松的生活,但那是他的问题。女主角的幸运不是她的错误。这本书还告诉我们,即使是这么幸运的人,她的生活也不是直来直去的(书里原话)。所以我们能够看到一个wasp出生,对严肃知识没有兴趣的人,如何因为自己的放荡吃了苦头,如何消化这个残酷而不公正的世界给她吃的那些苦头,如何了解自己,如何理解生活的轻松与不轻松,如何在巨大的城市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并去爱身边的人。那些关于口交、女孩的吻以及女性情谊的情节,都特别引人动容。

看完后我跟听听热烈地讨论了一番,我们拿出搞比较文学的气势对比了city of girls、费兰特和莫言贾平凹,得出一个结论是美国人比较傻白甜,但傻白甜在某种意义上也是灰暗生活的一个出口,是必不可少的软性毒品。美国人的写作是勇武的青年式写作;欧洲人则是不再对世界抱有玫瑰色幻想的中年人;咱文明古国呢,很遗憾,是性功能缺失的猥琐老头式写作,不光无法勃起,还要让别人跪着溜过来嗦他们软哒哒的鸡鸡,从恶心读者的角度来说登峰造极无与伦比。

最后我要说,再多一点女性意识觉醒的写作者吧!无论她们写什么,从哪个角度写,我都愿意看!

Written by in: Nulla dies sine linea |
Mar
25
2022
0

贴篇旧文

因为打仗,忽然想起了我曾经翻译过几页的一本小书:

《专政厨房》

当时挖了一个大坑,虽然只是薄薄一本小书,但我只铲了三铲土就弃坑而去,可以说是专业级别的挖坑选手了。现在再看这种麻球型的毛子会有点不耐烦,所以此坑想必永远也填不上了。

书里老是讲到敖德萨,打起仗来我才知道是在乌克兰。前段时间跟我的乌克兰德国混血女朋友通电话,才想起来,我当年也是认识了她才知道基辅在哪里。哎我真是一个地理很差的人。

Oct
25
2021
0

茫茫人海

我昨天搞完创作发到网上。友博听听,在微信上蹦了粗来!然后我们有了如下的对话:

听听:我讨厌回归故里!

听听:太讨厌了!

听听:非常虚伪!!

听听:都没看完

听听:一套一套的学术片汤话

我:对吧!!

听听:然后拿来套他自己的生活

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感谢你!

听听:真实透露的太少

我:当时看的时候把我恶心得!

听听:是的!!!

我:结果后来在中国出版

我:我的娘叻

听听:我还以为只有我讨厌他!

我:这些文化人儿们感动得来!

我:我当时想,没搞错吧?!

听听:各方盛赞

听听:我!!!

我:就是啊!

我:我!!!!!

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听听:我也是这个表情!!

听听:大家难道瞎了!

我:大家那可不就是瞎了

我:中国人搞文化,跟中国人谈恋爱,就没啥区别

听听:哈哈哈哈哈

听听:我一直以为是有改善的呀

我:不晓得嘛

听听:我还是看了不少学者写的书啊

听听:虚伪到回归故里那个程度的真的少

我:嗯好的,我以偏概全了

我:法国人嘛

我:而且哎呀这个人真的太讨厌了

听听:对!

听听:哈哈哈哈哈

听听:我读的时候崩溃不停

听听:真的

我:可惜你没有看费兰特

听听:对

我:这个人跟里面那个nino真的是一毛一样

听听:嗯

另外一个八卦是我的朋友Q贡献的。她刚好跟听听反过来,她没有看《回到兰斯》,她看的是费兰特然后说,她一看到nino就想起许知远。

Oct
24
2021
0

Netflix and M

Eisenhüttenstadt——铁屋城——就像它那些同类,巴西利亚、昌迪加尔、大庆、Nowa Huta一样,是平地上冒出来的新城。1950年,为了拥有自主冶炼钢铁的能力,民主德国在波兰边境上建起了大型钢厂。为了解决钢厂两万五千名员工的居住问题,紧邻厂区规划了铁屋城。这座崭新的城市是共产主义德国的骄傲,象征着党国关于乌托邦的想象,它的街道和建筑记录了战后四十年共产阵营建筑潮流的转变,而不管潮流导向何方,新建的钢铁之城都拥有最先进的设施和资源,它被命名为“斯大林城”。

一转眼70年过去了,铁屋城早已不复往日辉煌。随着钢厂的私有化和减产,人们纷纷离开了这里。留下来的人越来越老,这个城市颓败了。不仅颓败,它还很愤怒,2019年的地区级选举中,铁屋城24%的人投票给了极右翼政党。

深秋的周末,阳光灿烂。海科、小凡和我踏上了计划已久的铁屋城之旅。我们手里有一本DOM出版社的铁屋城建筑导读,作者是海科的朋友,大板儿楼活字典Martin Maleschka。Maleschka是铁屋城人,但生不逢时,他出生的时候,铁屋城早已光辉不在。居民流失,房屋空置,政府开始有计划地拆除离城市中心较远的板儿楼。Maleschka一家人随着这个拆迁的过程搬了三次家。他去柯特布斯大学念建筑的时候,开始带着相机回到家乡,用胶片记录铁屋城的建筑和公共艺术,“就像一场漫长的告别”。这本建筑导读上有35个建筑,还有35个公共艺术项目——在德国,公共建筑必须要拿出一部分预算让艺术家参与建造,所谓的Kunst am Bau,建筑附属艺术项目。这是德国自从一战后就有的一个传统,没想到在东德也得到了延续,大概建设社会主义更需要大内宣的配合吧。

我们的导游

从柏林有火车直达铁屋城,这也是当初钢厂选址于此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流经此处的奥德河)。但在规划铁屋城的时候,新城被修在钢厂边上,火车站却还在沿用老城的旧站,两者之间有两三公里的距离。跟着海科往城里走的时候,我觉得这莫名其妙的两三公里对城市的衰落功不可没:太远了,公共交通又没有跟上,毫无便利可言。就算周边大城市发展,居民外迁,也不会愿意来这里落户。

我们的第一站是火车站旁边的旧货市场。首先需要穿过一片已经拆毁的板楼区。荒凉的空地上长着茂盛的野草,一块孤零零的牌子竖在马路边,上面描绘着这片荒地的新功能:郊区独栋小住宅。想到几年之后,这里就会布满房地产商产品手册里千篇一律的小火柴盒,啊,好像比大板楼更加令人绝望。旧货市场位于荒地一侧看上去年久失修的仓库里。我说:那边看上去不像是有什么事情在发生的样子。小凡说:欢迎来到东德!整个东德看上去都不像是有什么事情在发生的样子,但如果你走进去,你走进去就会发现,这里热闹得很。

于是我们走进去,发现这里果然热闹得很。巨大的仓库里堆满了杯盘碗盏、吊灯、唱片、洋娃娃;明亮的阳光从仓库一侧的小窗户照进室内,刺眼的光柱中无数灰尘上下翻飞;仓库的大喇叭放着热闹而俗气的Schlager音乐,有大概十来个人在如山的垃圾间快乐地淘宝。海科找到了一块内容是民德首都柏林十大建筑的红铜浮雕装饰画,小凡买了一个奇丑无比的花瓶和一盒多米诺牌,我什么也没找到。

从仓库出来,我们开始正式往市区进发,陆续经过了70年代落魄板楼区、新城外围绿化带、60年代现代风集合住宅区以及50年代苏式样板房,体验了一把东德建筑编年史。落魄板楼区的房价大概只到柏林的五分之一但仍然无人问津;绿化带倒是绿草成荫古树参天;而现代风集合住宅最惨,已经是一片“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的情形。在一所年久失修的学校里,我们看到一片歌颂社会主义建设的精美湿壁画被喷上了触目惊心的鲜红色巨大涂鸦。小凡和海科都对这种破坏行为表达了愤概,我倒是觉得涂鸦制作精美,跟壁画本身的结合天衣无缝,体现了时代精神。

50年代的苏式样板房区域按照社会主义花园城市的标准修建,容积率很低,绿化率很高,人车分流,步行街上有大片的花园、雕塑和儿童游乐设施。我们在一个叫做“激进分子”的餐厅吃了午饭,没有我嚷嚷了一路的传统苏式东德名菜Soljanka,只好点了一个不伦不类的鹿肉汉堡包。

铁屋城非常安静,马路宽阔,汽车飞速驶过,路上没有行人。一路走来,脚都走疼了,“城市中心”什么的仍然不见踪影。我郁闷地问,住在这儿的人每天都干啥呀?

小凡说:Netflix and Masturbation.

然后我们终于来到城市中心,Terra incognita,一块杂草丛生,充分实现了物种多样化的巨大方形地块。按照规划师的愿景,这里应该坐落着城市广场、市民中心、演艺中心和博物馆。但很不幸,这些光辉的构筑还没来得及被建造,城市就没落了。地块一侧的市政厅大门紧闭,门口飘落着玫瑰花瓣,显然不久前还曾举行过一场婚礼。地块另一侧的大酒店已经关张,大门上封着木条,窗口是幽深的黑洞。而正对着地块的那条大道,作为城市的中轴,通往北边的钢厂。道路的尽头,巨大的冶炼塔筋骨嶙峋,巍然耸立,是共产主义的哥特大教堂。

离开铁屋城之前,我们才发现了城市真正的核心:城市边缘的巨大购物中心。这是一片带有明显90年代美国风格的低矮一层建筑群落,超市、日用品商店、餐厅、保龄球馆被铝合金框玻璃穹顶覆盖的走廊连接在一起,室外有巨大的停车场。铁屋城的居民大可在此消磨一整天的时光。走出购物中心,我们在马路边上看到一幢看上去其貌不扬的一层平房,房顶上支着黑色的大招牌,上面用血红色哥特字体写着店名。啊,纳粹俱乐部。海科耸耸肩说道。

在铁屋城的时候,我一直想到一本书,Didier Eribon写的《回到兰斯》,中文的译名叫做《回归故里》。Eribon,就像书名所说的那样,来自法国小城兰斯。在读这本书之前,我只知道兰斯有香槟。Eribon告诉我们兰斯城乡结合部也有大片的工人住宅区,他就是一个来自工人阶级的孩子。Eribon从小就觉得自己和周遭环境格格不入。在青春期这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变得更加明显:他喜欢同性,在兰斯郊区崇尚男性气质的工人阶级氛围中,没有Eribon的容身之地。虽然叫做《回到兰斯》,虽然在书的一开头作者就讲到自己如何在成年后鼓起勇气,回家探访自己的亲人,但这是一本关于逃离的书。逃离自己的出身之地,逃离自己的家庭、阶级,逃离一切不是通过自由选择,就砸到Eribon头上的东西。

这本书赢得了巨大的成功。它以一种直白的方式触到人们的痛处,在中国,是日渐分化的贫富差距和让中产阶级如坐针毡的阶级固化;在欧洲,是让左派精英们痛心疾首的右翼崛起。中文版面世之后,我的朋友圈几乎刷屏称赞,每一个自诩为知识分子的人,都表达了对作者的尊敬和共情。在德国——首先这书就是跟我吵了无数架的基友倾情推荐的——它也收获了大量赞美。大概率会成为下一任总理的Olaf Scholz,在一篇采访里说自己喜欢读跟政治相关的书,比如Michael Sandel那本《美德的暴政》或者Eribon的《回到兰斯》。

几年前读这本书的时候,我同时也在看《那不勒斯四部曲》的第三本和第四本,《离开的,留下的》《失踪的孩子》。费兰特笔下有个男人叫做Nino,主角Lenu从小就爱上了他。Nino是那么与众不同。Nino是个气质有点阴沉但倜傥的黑发少年,他鄙视自己猥琐的父亲,也瞧不起那不勒斯,那个喧闹而粗俗的庶民世界。Nino野心勃勃。他很快就靠着自己的天赋和勤奋挣脱成长的环境,变成了一个知识分子。就像Didier Eribon那样。借着知识的东风实现阶级攀升之后,他们也会用知识分析自己的来处,字里行间是冰冷的理论和按捺不住的厌憎。

然而,离开真的可能吗?费兰特借助Lila的口说:

离开这里!彻底远离这里!永远离开我们自出生以来所过的生活,要在一个一切皆有可能、有秩序的地方扎根,这就是我奋斗的目标,而且,我认为自己已经完胜了。

但在后来的几十年里,我发现我错了!这世界上的事情一环套一环,在外面有更大的一环:从郊区到整个城市,从城市到整个意大利,从意大利到整个欧洲,从欧洲到整个星球。现在我是这么看的:并不是我们的城区病了,并非只有那不勒斯是这样,而是整个地球,整个宇宙,或者说所有的宇宙都一样,一个人的能力,在与能否隐藏和掩盖事情的真相。

如果不是因为同时也在看《那不勒斯四部曲》,我也许会被《回到兰斯》说服。毕竟那些长篇大论的分析,又是巴丢又是法农,虽然没有什么新意,但充满了痛切的情感。而且谁又敢说自己不同情工人阶级呢?但正好因为两本书放在一起读,它们之间形成了非常有意思的互文关系。男女主角在不同的书中分享着相似的故事:战后的成长经历、底层的出身环境、被知识改变的命运。两本书的作者也分享着相似的叙事母题:奥德赛似的离开与回归。但不同性别的书写,却决定了路径的泾渭分明。对女性来说,不管逃到哪里,她们所面对的问题大同小异。波伏娃就曾将性别比作种姓制度。阶级可以流动;但种姓是命定的,是打在一个人身上的烙印,除非推翻命名种姓的整个制度,否则绝无改变的可能。不管是离开的Lenu还是留下的Lila,她们最终要面对的,还是那个喧闹粗俗,周而复始的世界,无处可逃。而对男性来说,则是另一种叙事:逃走是有可能的,因为男人总归要用这样或者那样的方式去弑父。而最后,他们总归都会变成自己的父亲。

相比Nino借助自己的力量挣脱原生家庭,Eribon的路走得更加暧昧。首先,他利用了自己同性恋的身份。亲密关系是跨越阶级隔阂的一条天梯,然而跨越之后,Eribon作为男性,可以赢得比同样借助亲密关系获得更高阶级地位的女性更广阔更自由的空间——在上中产知识分子家庭中痛苦挣扎的Lenu就是最好的反例。其次,帮助Eribon实现阶级跨越的,还是女性的牺牲。为了让他能有钱在学校里读波伏娃,他的妈妈用摧残自己身体的方式在辛勤劳作。每一个阶级里,女性都不幸处于更低的位置。每一个痛恨自己出身低劣的男性,都在有意无意地剥削和压榨同阶层的女性,与此同时,他们毫无自觉。在Eribon那些引经据典对阶级状况的高级分析中,性别视角又占到了多大的比重呢?从这个角度来讲,他的痛切,又有几分真诚呢?

《回到兰斯》这本书中,Eribon开篇就说自己要回到出生之地,尝试去理解自己的家人,跟自己的过去和解。最后他承认了这个尝试的失败:再经历多少次,他还是会逃离。工人阶级和它所代表的一切,在Eribon心中不能引起哪怕是最轻微的共鸣。他所厌憎和反感的,只是更高阶层对工人阶级的盘剥和轻视,因为对此他感同身受。然而他既无意去讨论工人阶级存在的合理性,也从未尝试探索这一群体的主体性,因为他自从拥有了自己的主体性,就已彻底跟工人阶级划清了界限。而这,对我来说,才是这本书提出的问题最终的答案:为什么工人阶级往右转?因为他们无处可去。不仅是高高在上的资产阶级无法与他们共情,就连他们自己的儿子也无法与他们共情。而Nino最终活成了他的父亲。

我们走在铁屋城的中轴线上。这里还有几家门可罗雀的咖啡馆、冰激凌店和旅行社(铁屋城的旅行社特别多,是否也暗示着人们对逃离的渴望?)。艳阳下人们神情阴郁。他们中是否也有一个Lila,一个Lenu,又或者一个Eribon和一个Nino?我听海科说,在疫情期间,Meleschka最终决定离开柏林,回到铁屋城,在这里继续生活和写作。我想象他的生活也许并不那么糟糕,毕竟这里绿树成荫,环境优美,是民主德国规划师们的骄傲;而且物价低廉,交通便捷,他可以很轻易地离开,去休假,去参加建筑界那些永无休止的研讨会,去看这个世界。

板楼、板楼拆除后的空地以及远处的旧货市场

用火柴盒取代板楼的规划

旧货市场

60年代居住区之间优雅的连廊和它们纤细的圆柱

民主德国的第一家超市

湿壁画和涂鸦

50年代苏式新古典主义板楼

购物中心

纳粹俱乐部

Jun
07
2020
0

我错过了什么

美国,对我来说一直是个陌生的国度。我既不了解它,也对它丝毫不感兴趣。要不是因为格格巫在美国工作,我很可能至今未曾踏足于这片大陆——甚至在可预见的将来也不会。但因为最近每年都要在美国呆一阵,而且因为某种神奇的蝴蝶效应,美国乱糟糟的内政及其与中国紧张的关系竟然切切实实地影响了我的日常工作,所以最近打起精神来看了一些关于美国的书…

让我困扰的是每次跟格格巫谈到美国,作为一名标准白左,他总能扯到资本主义上去。“资本主义的原罪。”“新自由主义将这个国家进一步撕裂。”这两句话仿佛是万能的,可以无缝衔接到这个国家的每一个问题上去。

这让我觉得很困惑。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是什么万能的狗皮膏药?George Floyd的惨剧发生以来,美国人民开始轰轰烈烈地抗议,媒体、互联网上都有很多相关的讨论。我看了之后跟格格巫讨论,这些讨论都像自由落体一样滚入了“万恶的资本主义”大网中。

作为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出来的人,我对资本主义的态度可没有格格巫那么负面。资本主义的欧美作为世界上最富强的区域,人民实现了温饱,大多数人都过上了属于中产阶级的体面生活。人类社会发展到今天,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制度发展出来,以一种“共同发展”的趋势,带着剥削者和被剥削者一起往前跑。而且如果什么都往资本主义上推,是不是也有一种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的趋向呢?带着这样的想法,我在BLM运动中找了三个我认为跟资本主义不尽相关的诱因,去跟格格巫讨论。

第一个是美国人的禁毒法案。对毒品的管制导致警察和黑人社区冲突不断,而对吸毒行为的刑事定罪,也让底层人民落入了某种万劫不复的恶性循环:穷困潦倒——在毒品中寻找解脱——被定罪并留下案底——更加找不到工作以至于更加穷困潦倒——在更多的毒品中寻找解脱以及通过犯罪行为来支持毒品的消费与日常生活…so sad。但在我看来,这跟资本主义并没有什么关系。毒品管制并不只是针对有色人种,尽快白人吸毒可能不那么容易被警察盯上,但归根究底这种对个人行为的过分苛责与管制在美国是有悠久历史的,上世纪三十年代的禁酒令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我认为这是清教徒传统把人的行为过度道德化的体现,跟资本主义没有什么关系。

第二个是美国人民对枪支弹药的爱好。闹肺炎大家开始囤货的时候,不少人听说我要去美国,都劝我买枪。我觉得我要是有枪最可能的情况就是不小心弄走火崩了自己。但枪属于卫生纸一样的日常居家必备品,在这样的叮嘱中可见一斑。枪支的普及造成了街头巷尾打架斗殴的恶性升级,也让警察在执法过程中愈加神经质地警惕和反应过度。当然警察们面对非裔人群的时候更加警惕和反应过度跟种族主义和资本主义发展带来的贫富差距增大有很大关系,但对枪支弹药执着的热情,只是美国人奇怪的又一佐证,跟资本主义扯不上半毛钱关系。

第三个是美国城市让人沮丧的城市规划。美国城市规划的问题在《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这本书里有很详细的描述。当然它的生成可以溯源到种族隔离制度,单一的社区构成把人们困在方寸之地中;而现代建筑与城市规划理论对日常生活的漠视以及对混乱的厌憎造成了千篇一律而毫无生机的城市图景,彻底断绝了创造出富有活力的社区的可能性。在欧洲虽然也有这样的问题,但自然生长出的城市天然提供了城市和社区生活发生的场地;复杂的城市人口构成增加了日常生活的丰富形态;政府通过城市规划导则的干预也让贫困和富裕人口在一定程度上混合,为贫困人口提供了更多的就业机会和受到更好或起码是平等教育的可能,为(也许仍然并不那么容易的)阶级攀升创造了条件。这一切,在我看来,跟资本主义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欧洲人也搞资本主义,但他们就没有把自己的城市弄得这么了无生趣而且完全不利于普通人生存。

格格巫,在听了这几段长篇大论之后,问了我一个振聋发聩的问题:

什么是美国人?

…我怎么知道?!怪人呗!尚武的精神洁癖,对美好的建筑和城市景观一无所知?

他叹了一口气只好换了一种方式来问我:美国人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我知道,他们是一群从欧洲跑出来的格格不入的怪人。所以这再次坐实了美国人是怪人的事实。

对呀,格格巫又问,所以他们为什么要跑出来?为啥他们是怪人?

这个我也知道。还好我学过中学历史。他们受到了宗教迫害,或者,他们没钱了,要到新世界闯生活。

对了!格格巫说道,他们是被资本主义发展裹挟而走的人。技术的发展造成了人的异化,那些不再能借助传统技能享受创造乐趣的人,就变成了你口中的怪人。他们在技术的更新中变成无用之人,沦落到社会底层,只能通过前往陌生的大陆掠夺资源来创造价值。而这些人搞出来的新教,不管是哪一种分支,其底层伦理就是资本主义的价值观,它认可每一个人的奋斗,赞美工作的价值。搞清楚了这一点,我们就可以说,美国就是资本主义的果实,它跟欧洲的任何一个民族国家都不一样。美国的立国之本就是资本主义,美国人每一种在你看来不可理喻的怪异特色,都是资本主义赋予他们的品质。

我,被格格巫一番乾坤大挪移搞得目瞪狗呆。又听他接着说到,所以清教徒的禁欲和道德洁癖,是资本主义伦理带来的。他们不能在历史和文化中定义自己,只能在劳作和对个人品德的保持中寻求价值;尚武和对枪支的依赖,是开拓新大陆的人必然的选择;而城市规划中的单一社区,其源头在于种族隔离,而种族隔离来源于资本主义在新大陆扩张时候,为了高效掠夺资源必然选择的奴隶制。所以一切一切的源头,都是万恶的资本主义。

好的。

这些话都不是我说的,格格巫说道。黑格尔在那本法哲学原理里面把这一切都讲得清清楚楚。这本书有500多页,写得晦涩难懂,本来你有机会听我深入浅出地讲一遍,但我一上课你就把我关在卧室里,还把所有的门都锁起来,现在你明白自己错过什么了吧。

好吧。

他说到这里我忽然想到,难怪Elon Musk要搞火星移民,人工智能和生物技术搞起来,全世界90%的人都会变成无用之人吧?地球上也没什么空间了,只能去火星寻找新大陆。这么说来,Musk难道是新时代的哥伦布?

May
04
2019
0

密斯、真理、扯白以及人类药丸

北京的甲方是个很好学的人,因为也不差钱,就大量地买书。前段时间我发现他买了弗兰姆普敦那本《现代建筑:一部批判的历史》(国内已经出到第四版了!),就顺走在火车上打发远距离通勤的无聊时间。读到了密斯他老人家早被我遗忘的一段话:

于是我明白了建筑的任务不是创造形式。那么建筑的任务是什么呢?我跑去问贝伦斯。但他没法回答我,贝伦斯根本就不思考这个问题。其它人说:我们修出来的东西就是建筑。但我对这个回答不满意….既然知道建筑学实质上是个真理问题,于是我们试图搞清楚真理究竟是什么。阿奎那对真理的诠释让我们备受鼓舞。他说:Adequatio intellectus et rei. 当代哲学家会将之翻译为:真理就是事实的意义。

贝尔拉赫是个非常严肃的人,他不接受冒牌货。他曾说如果一个建构是不清晰的,那就根本不该去建造它。贝尔拉赫言出必践。他所设计的阿姆斯特丹证交所将这一原则贯彻得如此彻底,以至于这栋完全不属于中世纪的建筑拥有了一种中世纪气质。对我来说,清晰建构在此是一个基准,一个我们必须接受的出发点。知易行难。要坚持从建构出发,并在此基础上创造一个结构(系统)是非常困难的。我必须澄清一点就是在英语里你们管什么都叫结构。在欧洲我们不会这么干。我们管窝棚就叫窝棚,不会说那是一个“结构”。“结构”(系统)在欧洲人是个哲学概念。一个结构(系统)须得从头到脚直至每个细枝末节都贯彻同一个理念,这对我们来说才是结构(系统)。

现在手边没有中文版,上面这段话是我从英文版翻译过来的。傲娇Boy密斯在芝加哥呆得不开森,疯狂dis美国人,娱乐效果绝佳。但小时候看书都是照单全收,觉得密斯讲建筑的任务讲真理讲结构金句横飞,崇拜得五体投地,这次看却觉得有点乱七八糟。于是就把这段话摘下来发给格格巫,并附上一个问题:

“为什么建筑学实质上是个真理问题?”

格格巫很快回复:建筑学当然是个真理问题Of course architecture is a question of truth。他长篇大论的解释我也没怎么听懂,大概是建筑学作为建筑师掌握的一种技艺,与建筑师的认知相关。不管他们脑中对建筑的认知是理论认知还是实践认知,反正都是认知,而认知knowledge, is a question of truth。

欸?我问,这么弯弯绕,为什么密斯不给我们解释一下先?

格格巫同志不无傲慢地回答:Not necessary。就好像全世界人民都明白认知理论一样。他看我眉毛一横马上要动武,赶紧补充道:因为修房子是一件复杂的事情,建筑师需要掌握各方面的知识:美学、结构、材料…还要能够统筹计划,发号施令,他们的大脑很显然经历了复杂的思考过程,所以历来与认知论打交道的哲学家,从亚里士多德到阿奎那,从康德黑格尔到Anscombe,都喜欢用建筑师盖房子来举例。大概因为这个原因,建筑学太容易跟认知或者真理这个概念发生关系了,所以密斯也许觉得自己没有必要给大家做基础知识普及。

好吧…我郁闷地回答,这难道不是歧视文盲吗?不过密斯老师当面dis美国人都那么兴高采烈,肯定也不会放过歧视文盲的机会了…

但是格格巫马上又说,这段话有点问题也…他又blablabla地说了一大段,这一段呢我准备卖个关子放到后面来讲。

作为一个缺乏系统理论基础知识的人,这次聊天之后我感到一丝丝沮丧。我想起来之前siran说她们艺术史的大牛们都有扎实的基本功,看来建筑也是如此。难道要把那些哲学大部头通啃一遍,再把建筑理论重新嚼一遍看看之前自己到底有多少误读吗?我感到牙龈酸疼…

嗯,不得不说,这时候我起了一点坏心。对格格巫来说无需解释的基础知识,对其它人也是这样吗?特别是,那些跟我一样,并不是在西方教育体系下成长起来的朋友们。

于是我把这段话发给了搞建筑理论的城市笔记人老师,虽然是物理学家但喜欢建筑到比我懂得多得多的锦瑟老师,以及我长期的理论后盾siran老师,并附上我的问题:这段话是不是有点什么不对头?在城市笔记人老师和锦瑟老师那里,我特别问了一下关于真理的问题。siran老师理论基础扎实而且可以随便欺负,我就懒得问那么细了。

城市笔记人老师很快回复我:

我的理解是这样的。基督教里的truth,真不是我们现在理解的,要么“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可验证的实证真理),要么是物理学那种条件性真理(苹果在地球上一定会落下来,因为有重力吸引)。中世纪的基督徒会觉得,这辈子要活出基督的样子来,那这一生就值得了。这里,significance就是意义。相信世间的万物的存在,都有活着的意义,这就是阿奎那的真吧。

如果不是这么理解,密斯的构造表达,还未必“真实”,大家已经讨论了很多那些幕墙上外部的“龙骨”,以及华丽的大理石背后就是钢柱,等等。那一代的建筑师们的“真”,好多时候,是一种几何的一致性,比如,贝尔拉赫的单元,是一直可以追溯到砖,以及三角形的,然后建筑的立面,剖面,也有同样夹角的三角形控制着。这种从小到大的一致逻辑,可以被理解为一种“真”。密斯也是个讲究从小到大逻辑的人。他的基本单元构造,是比柯布还基本的。然而,那个基本逻辑,在单元上,还是跟整体对话的。比如范斯法斯的柱子——它是焊接在梁上的,但是涂了白色,那种最小单元的焊接的位置和消失的焊点,是跟整体上让那个盒子的失重,是一致的。这也是真吧。(实际上,重力却是存在的)。

这个意义上,密斯对于构造的认识非常古老————如果我们去看看1910开始德国的建筑学——这个你在德国多年,肯定很熟悉了————几乎那些人的建筑都可以被视为是一种manifesto——比如,如果你去看涡轮机厂————看看贝伦斯的结构师怎么吐槽他?他调整了结构师的尺寸,为了获得一个完美的比例——还有,他把转角,都糊起来,弄成卷杀的墩柱,以及让自承重的山花,貌似压在玻璃墓墙上————这一切,都是宣言,都在批判着艾菲尔铁塔那样,赤裸骨架的无古典身体的作法;同样,也可以这么去理解格罗庇乌斯的鞋厂,他就是要打开转角;还有1923年,贝伦斯在慕尼黑的那个棚屋教堂——————那是在宣布说,即便是你们都数字化了,于我而言,要做一个给上帝的东西,我还是要geometricalized crafts,因为是虔诚的。贝伦斯是从来不肯在室内,使用化工原料的,这是对待人的一种态度。

这么看时,密斯的巴塞罗那展览馆也是一个宣言了:几乎是给了四种建造体系的历史:巴塞罗纳浅拱,藏在了地下,希腊的梁柱,暴露在地面,但是古典的柱式变成了L钢弄出来的钢柱,然后,意大利人的墙体系,给予了最奢华的表达,蛇纹理石,而且是独立的,最后,就是他自己的发明,作为膜的玻璃。。。。。整个地,除了讲了一个开放的现代空间的故事,还是一次建造体系的寓言。这个意义上的陈述,就是存在论的了。那些柱子,无疑是拟人的。

如此诚恳而详细的解答,看得我抹起了眼泪花。虽然,城市笔记人老师解读的真,和格格巫预设我们应该知道的真好像还是不一样。但是笔记人老师是越过了哲学直接从建筑的角度再帮我好好重新复习了一遍密斯。

实践里的人有时候会迷失,像我这样唯一跟学术发生关系的时候只是在处理构造节点的人,常常看到具象的方法就兴奋得忘记了动机。笔记人老师提醒了我一点:密斯是个狡猾的人。他所谓的“真”,或者说他清晰的建构,他的体系,是密斯自己的逻辑。这个逻辑因为被贯彻得“从头到脚直至每个细枝末节”,所以是自洽的。作为一个仔仔细细画过厕所瓷砖对缝图的人,我怎能忘掉那种“淡极始知花更艳”似的无聊而又疯狂的痛苦呢?这里的淡其实是蛋,蛋疼的蛋。

锦瑟老师几个小时以后言简意赅地发来了回答,我仿佛能看见她在手机另一端皱起的眉头。

“搞不清楚那话的明确含义”她说,继而补充道:“密斯就是这样一个人啊,他相信某种绝对的抽象形式存在,是truth,就跟信仰神一样。以前的人信仰某种比例是神赋的,神圣的,他跟那些人一种类型。”

笔记人老师也提到了比例,但是关于密斯是怎么对待比例的,笔记人老师的看法跟锦瑟老师又不一样:

十九世纪时,建筑的比例和一般意义的几何学,已经坍塌了。但是德国的建筑师们只不过是开始寻找另外的一些几何而已,而不是否定基本几何。Thiersch是代表了,Lauwerick从荷兰带来了Berlage,传给了贝伦斯和柯布。。。。Muthesius很有意思,毕竟是英国回来的,他和费舍尔不那么强调比例,或者特殊的比例(像瓦格纳),而是强调节奏————因为节奏这个词,在穆忒休斯那里,已经具有了人类学的理由————他认为,原始人的一切建造,都跟节奏有关,音乐有关,而音乐的最大的合理性,来自于心跳————————甚至最硬核的Hilberseimer都认为没有比例,就没有建筑学————这套东西是到了1960年代,巨构时代,因为无法完型,才开始坍塌,或者通过网格化,被瓦解掉了。不然,这套玩意,是贯穿的德国现代主义建筑非常硬核的形式逻辑。

所谓比例的破产,主要是16世纪以来,人们开始关注起音乐和视觉的差别来了。如果按照阿尔伯蒂那一代人的信仰,音乐和建筑是可以通感的,那么,某些类乐律,就和建筑的比例是等于的,比如,4度,5度,音。然而,劳吉埃那代人就觉得,音乐里很好辨识的4,5在建筑的比例中,4:3和3:2很难辨识。这个常识令他们放弃这么模糊的比例,所以,转向了1:2这些比较明晰的比例。到了辛克尔那之后,这些比例变得愈发模糊。。。。。。而且乐律也复杂了起来。到了密斯,贝伦斯一代,几乎都各自找各自的比例去了,这才有穆忒休斯的说法,我们不就不要讨论立体比例了,只讨论拍子如何???这个东西,后来连拍子都没了。

相对于笔记人老师“寄几玩儿寄几的”这种艺术史型分类,锦瑟老师的密斯在神坛上:

“密斯挺神秘的”。

“也不是讲什么facts”。

终于,一个深陷爱河的siran老师在过了几天后忽然给我发来一条评论:

“感觉密斯这个人不太会讲话…以及阿奎那那句话不是这么理解的吧?”

我简直热泪盈眶!一是因为这个人居然发现二人世界之外还有一个更广阔的天地终于探出头来吼了一嗓子,二是因为她的回答刚刚好覆盖了我和格格巫的两个问题。

前一个问题是我问的——密斯这个人不太会讲话——我还是耿耿于怀建筑学为什么事关真理以及就算事关真理也应该给大家解释解释这档子事儿。

第二个问题就是前面我卖的那个关子。身边有这么多懂拉丁文的人存在,我到底是应该感到荣幸还是惭愧呢?

siran说:那个拉丁文瞎蒙一下怎么也不会有significance of fact的意思吧?特别是of这个关系,adequacy between intellegence and understanding?感觉更接近这个意思吧。

然后她就疯狂地给我发来一段拉丁文并配上了翻译:

Respondeo dicendum quod veritas consistit in adaequatione intellectus et rei […]. Quando igitur res sunt mensura et regula intellectus, veritas consistit in hoc, quod intellectus adaequatur rei, ut in nobis accidit, ex eo enim quod res est vel non est, opinio nostra et oratio vera vel falsa est. Sed quando intellectus est regula vel mensura rerum, veritas consistit in hoc, quod res adaequantur intellectui, sicut dicitur artifex facere verum opus, quando concordat arti.“
(Thomas von Aquin: Summa theologiae I, q.21 a.2.)

我的回答是,可以这么说,真理就是认知与事实之间的平衡…如果说以事实作为认知的尺度和准则,那么真理是在认知与事实达成一致那一刻产生的。我们这儿就是这个情况:事实为真,那我们的想法或言论为实;事实为伪,那我们的想法或言论则为谬。但如果反过来,以认知为事物的尺度和准则,那么真理是在事实与认知达成一致那一刻产生的,那可以说这一刻艺术家完成了他的作品,这个作品符合他对艺术持有的观念。

这段话简直是密斯(以及后来笔记人老师的解读)的绝妙注解了。顺便说明一下,中文翻译是我从siran老师发过来的德语潦草翻译的。siran老师如果亲自翻译的话,绝对是文从字顺,不会像我这样舌头都打成中国结了。

接下来就是我们的聊天:

Me::::::::格格巫开始也是这么说的,但是后来我们讨论了一下,阿奎那的意思是说用Intellegence消化了事实,达到了两者间的adequacy,根据格格巫的意思,这个就是哲学家们那里对于“truth”的定义,所以最后那个现代哲学家的解说,虽然有点花哨,但是是对的…
Siran:::::­我觉得如果这个翻译是对的,那truth其实是形式或者产物与 智识对其的理解 之间的自洽
Me::::::::significance就是意义的意思吧,意义,就意味着人的头脑对事实的消化理解嘛,所以多少说得过去…
Siran:::::­但我觉得significance不是最重要的
Me::::::::不是说这个翻译是对的,而是说,这个翻译弯弯拐拐地说得过去..
Siran:::::­阿奎纳这句话里难道不是应该“一致性”最重要吗
:::::::::::::如果没有“一致性”意义什么的都不存在
Me::::::::是的!这是问题所在!
:::::::::::::因为密斯关心的不是“一致性”,他其实觉得truth比fact有更多的东西(我认为),但是anyway,就是说所谓的现代哲学家(说不定就是密斯本人…)表达得不准确,但是他的点是fact和truth的关系,而这个关系的重点是人的头脑(理解力)这个 多少也是阿奎那在讨论的东西,又正好是密斯想要表达的点
Siran:::::­我觉得,密斯的点我不确定、因为不了解他,但他反正是要把阿奎纳为其所用的。而阿奎纳的点,我脚得,并不在truth和fact的关系上,而是在intelligence(或理解)和fact的关系上:truth正是“自然”存在于这种关系达成自洽的状态之中,是这种动态关系的有机结果;而不是像那个现代哲学家所暗示的,truth似乎是用intelligence从fact中提炼出来的产物
Me::::::::对差不多,我也是这个意思,我也没有说得很清楚
:::::::::::::说到密斯的点,我是觉得反正建筑师这样一知半解地拿来主义几乎是一种普遍状况吧,密斯这个点还算拿得不错?!他没有找到一个正好跟他意思完全一样的哲学家,所以就抓了阿奎那的壮丁,大概是这么一回事。
:::::::::::::但是密斯呢,他没把他的想法说得很清楚,对吧,而且他说,建筑学是一个关于truth的问题的时候,我觉得他真的很飞
Siran:::::­对的,就是感觉他说话说不明白……
Me::::::::为什么建筑学是一个truth的问题
:::::::::::::since when?
:::::::::::::然而!当我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被格格巫鄙视了…
Siran:::::­我也很疑惑,但转念一想还以为他在上一页讲了……
Me::::::::他说,建筑学嘛就是一个truth问题,只不过你不学无术不知道….
:::::::::::::笑中带泪.meme
:::::::::::::据说,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都积极地讨论了这个问题!
:::::::::::::他们都认为建筑师是掌握了truth的人
:::::::::::::他们都把建筑师作为掌握truth的代表人物提出来分析
Siran:::::­我觉得!
:::::::::::::把建筑学换成什么都可以
:::::::::::::艺术是一个truth问题
:::::::::::::烹饪是一个truth问题
:::::::::::::历史是一个truth问题
Me::::::::no no no,虽然你可以这么说
:::::::::::::但是按照格格巫的说法,哲学家们是认为,建筑这个事情特别麻烦,特别需要一个人有掌控全局了解各种技艺的能力,所以他们在分析认知的时候,特别爱拿建筑师出来说事
Siran:::::­嗯,也是
:::::::::::::难怪建筑一直被看作艺术之母
:::::::::::::所以艺术是truth问题,只不过建筑和艺术的角色在历史中被倒换过了
Me::::::::所以从这个角度,大家(不知道是谁但是肯定包括了亚里士多德和密斯),都会认为,在提到建筑学的时候认为它事关truth,是不需要给我们读者解释为什么的!
:::::::::::::然后我就觉得,我还学什么建筑你说?!我连这点基本常识都没!
Siran:::::­啊?!
:::::::::::::这个有个卵用
:::::::::::::完全没有用的常识
Me::::::::我的点是不是有点清奇
Siran:::::­不要妄自菲薄!
Me::::::::不是呀
:::::::::::::可能是三观的基础撒
:::::::::::::柱石撒
:::::::::::::wovon man aus geht 撒
Siran:::::­难怪我三观歪斜
:::::::::::::我觉得基础越多样越好!
Me::::::::是吗?
:::::::::::::但是我在做的是现代建筑基础上发展出来的东西啊,而且对其它乱七八糟的建筑我也不了解!
Siran:::::­反正人类也是要玩完的,应该多开辟一些道路,作死算完
:::::::::::::都追求真理去了
:::::::::::::多没劲
Me::::::::那也是…
:::::::::::::玩完是真的要玩完
Siran:::::­我们的讨论又在对人类的诅咒中欢乐滴落幕了
Me::::::::我们的讨论总是在对人类的诅咒中欢乐滴落幕的
:::::::::::::但格格巫反对我这个观点
:::::::::::::他说
:::::::::::::如果人类药丸
:::::::::::::那我侄儿侄女怎么办
:::::::::::::…
Siran:::::­蛤
:::::::::::::他侄儿侄女是谁
Me::::::::就是他侄儿侄女啊
:::::::::::::Literally
Sir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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