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ct
23
2023
3

一篇关于“保守”异常干燥夹七缠八且毫无结论的记录

8月的时候跳上来吼了一嗓子,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当时盛夏的高烧已转成一种慢性病,症状是惆怅,持续但不显著,一直没有消散。我跟siran说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意难平吧。跟叶老师从意大利度假回来,忽然又想起自己也是一个有工作的人,发病之后拖欠甚多。8月到现在的断更主要是因为这些拖欠。但现在既然回国了,又觉得要work life balance一下。所以今天更新一次。

回国之前跟明姐约饭,讨教了一下关于前东家项目品质的问题。

我曾在德国著名三字头事务所打工多年,但对外都说那是生活所迫,求一份稳定薪水,并不多么认同东家的设计理念。但老实说这么多年下来,冷眼旁观,觉得他们还是有几把刷子的。三字头事务所的设计很抗老。虽然只是平平无奇一个方盒子,但对比中国大量粗制滥造的建筑,很能看得出来做工精良。中国的城市化进程持续了几十年,房子们建成不久就老旧得一脸衰相,但他们设计的方盒子始终不卑不亢地立在那里,十年八年过去,依然是一个做工精良的盒子。我自己这些年做项目经历了各种折磨,终于领悟到all‘s well that ends well,更觉得这种油纸包精神甚是可贵。但是,好歹我打工多年,深入参与过不少项目从头至尾的进程,当时只道是寻常,觉得这些过程就像最后的成果一样平平无奇,油纸包到底是在哪个环节发生的,我思前想后也不甚了了。明姐在我快要离职前进公司,干到现在早已是独当一面的骨干,所以我就把她约出来探讨探讨。

没想到明姐一来就说,啊,那还是要仰仗甲方和合作院的

我:啊

真理往往就是如此朴实。说到不靠谱的甲方和不靠谱的施工方,我可能有两篓子槽可以吐。人们所说的经验,对我来说好像只是在行业中沉浮多年,认识足够多的施工方,懂得如何从里面筛选出值得信赖的;以及明白什么样的甲方必然导向可怕的成果,在项目开始之前及时避险。没想到这个道理不仅适用于我们这样的小工作室,对著名三字头事务所也是一样?(换个角度讲,这个没想到也说明了我当局者迷的驽钝吧。)

当然我说的是中国。中国人对德国制造一直有迷思,很多人到了德国都会被不靠谱的德国工人们搞得大动肝火,从此对油纸包祛魅。实际上,油纸包之所以是油纸包,是因为德国建筑材料有完整的行业标准保证质量,建造过程需要依据严格的建筑法规、规范的施工标准以及第三方建筑监理,而这整个流程都依靠健全的法制来监督,个体的不靠谱对最后成果的影响被减到了最小。换到中国,因为没有这些保障,所以甲方和施工方的专业与否才会对项目的质量有那么大的影响。

可是我转念一想不对啊,德国三字头事务所有名气 ,所以能够攀上资金雄厚的甲方和专业的合作院,并且在甲方和设计院面前也有话语权。这样的条件我们小工作室虽然没有,但其它国家的三字头事务所们也有啊。为什么到最后还是感觉德国人的质量好一些呢?

明姐想了想说:大概因为德国人本来就比较注重构造做法,指导性大样出得多吧?

我:好的。

明姐又说:还有啊,我觉得保守的态度可能也挺重要的。咱们不愿意创新(冒险),守着那几个得到了验证的安全材料和做法,就排列组合着一直做,总归不会错的。

我:恍然大悟一拍大腿。

当初离开三字头事务所,当然和这样的保守不无关系。作为打工人,天天翻来覆去面对同样的东西,生活索然无味。但作为一个商业公司的生存逻辑,保守倒是无可厚非。这也解开了我年轻时候的一个困惑:学术界管三字头公司叫做商业事务所,我当时很不理解,虽然设计无聊了点,但大家都是通过同样的流程来做事情,竞赛也好,委托也好,设计型学术型的事务所也不是不收设计费,谁又比谁更商业呢?

然而保守也有不同的维度。格格巫去芝加哥前一天晚上,我俩去吃浪漫烛光晚餐。吃着吃着聊到了老k的设计,我说老k是保守的。格格巫就刨根问底地让我解释这个保守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说来说去说不清楚。比起三字头事务所技术型的保守,老k这种学术型的保守夹杂在战后各种各样的思潮之间,更加难以界定。什么才是保守的建筑?建筑的保守跟政治的保守以及审美的保守,是同一个保守吗?

我记得在里斯本,Q的先生老白喜欢Gulbenkian博物馆,非要拉着我们去逛。我是无可无不可的人,格格巫就蛮痛苦的。Q是很敏感的人,看着那些art deco的宝石大蜻蜓,即按捺不住喜欢,又有点不好意思,跟我感叹道:她在政治上那么拥抱现代,但审美上却无法接受现代主义的一切,不知道是为啥。我当时想 ,不喜欢大概是因为接触得少也不够了解?后来又觉得未必是这个原因。政治倾向是我们在理性思考后作出的选择,审美则更多与我们的情感发生关系,连接着我们最隐秘的需求和欲望,很难完全诉诸于理性 。比如我自己对中国传统的一切都异常反感,不管是政治、历史还是宗教、习俗。我通通都是不敬而远之。但我无法割舍东亚传统炮制出来的跟美相关的一切,不管是文字、图像还是音乐。记得有一年从国内回到柏林,照样是备受摧残身心疲惫。但之前就买好了票,要跟siran去看牡丹亭。那一版牡丹亭舞美做得非常简单,开场前垂着的幕布上非常直给地把唱词印在了上面,也就是良辰美景奈何天什么的,但我看到它们的那一瞬间,几乎是眼泪都要掉下来。就是觉得美,无与伦比的美,脱离了词句本来意思和它后面叠加的所有荒谬的美。可那又是为什么呢。我也很难说得清楚。

啊。一不小心又扯了这么多。我要去健身房了。最近又开始注重外表,一定程度地服起了美役,也算是夏日高热的一个后遗症罢。

Written by in: 雕梁画栋 |
Apr
09
2023
6

金刚舂米

前几天跟一位以色列建筑师朋友吃饭,他说以前在门校读书,毕业后在Zumthor事务所工作过。又说在Zumthor那里工作嘛就是极致体验,“他能诱使你发掘自己最好的一面和最坏的一面,让人筋疲力尽的同时获益匪浅。”

作为驽钝的人,我不太明白这话什么意思,问来问去,得出一个结论,Zumthor这人就是一个master of manipulation.

You can put it in that way. 朋友耸耸肩说。

但我还是不满足。江湖上流传着很多PUA大王的传说,前两天听听搞博客创作还讲了一个神棍的故事。但我在日常生活中很少遇到真正能够操弄人心的高手,装神弄鬼的家伙们往往被我的驽钝激怒,愤然留下一句”年轻人不懂事“拂袖而去。建筑界也是神棍事故多发地带,Zumthor既然是霹雳奖段位的高级神棍,我一定要朋友举出一个真实案例。

以色列人想了一会儿,十多年前的事,工作中那些令人崩溃的瞬间事后讲起来好像都是鸡毛蒜皮,最后说,那讲讲我毕业设计的事儿吧。

Zumthor是他的毕设导师,设计做了一整年,他们几乎每个星期都要讨论方案。离汇报还有一个星期的时候,Zumthor忽然指着快要完成的设计问他:

这(想法)现实吗?还是说其实是你在想当然?

我们的以色列朋友目瞪口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他几乎没有睡觉。导师姗姗来迟的灵魂之问差点毁掉了他和他做了一整年的设计。但他又说,这个问题带来的压力和近在眉睫的deadline调动起他前所未有的创造力和行动力,把整个设计重新梳理了一次,在汇报前及时完成了。

我:换我我可能要骂人吧?这不是逗我玩儿吗?

又过了几天,跟另外一群建筑师朋友喝酒。席间我又说到了这个事,Zumthor作为在江湖又不在江湖的神棍,他的八卦谁不爱听呢,大家纷纷要求我展开讲讲,我就把以色列人的悲剧给大家复述了一遍。大家纷纷表示:

哦!!!!!!
哇!!!!!!
靠!!!!!!

一位女建筑师很善解人意地说:说不定Zumthor也只是在设计做到那个深度才发现存在问题,并不是故意要玩弄你的朋友啊。

其它人纷纷表示no no no:Zumthor六七十岁了,得霹雳奖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他能看不出来一个毛头小子的学生作业有什么问题?他第一个星期就能看到问题,非得憋到最后一个星期才说,除了他是一个屁眼,这事儿没有其它解释。

另一位灯光设计师说:但你们觉不觉得,这事儿放在欧洲的语境Zumthor就是一个屁眼,但如果放到我们这里,听上去是不是很有禅宗棒喝的意味?!

大家咂摸了一下,犹豫地表示对哦…… 好像有点那个味道……?

我哈哈大笑,东亚人民相互PUA几千年不说,还要将之上升到methodology甚至宗教的高度,合理化并极度浪漫化,我们真的太惨了,太惨了。

回到家我出于好奇又google了一下灯光设计师提到的六祖慧能。慧能求学那段东亚人民都耳熟能详的公案,维基百科是这么记载的,大家来品一品。

一日,惠能负薪到市上,听到别人读《金刚经》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一段,便有所领悟,问经从何来,念诵者告诉他从黃梅山东禅寺来,該處有五祖弘忍弘法。有一人资助惠能银两,惠能尽数交给老母亲,于龙朔元年(661年)北行到东禅寺,礼拜禅宗五祖弘忍大师。

五祖问:“你从何处来,欲求何物?”惠能答:“弟子是岭南新州百姓,远来礼师,唯求作佛,不求余物。”五祖说:“你是岭南人,又是獦獠,哪能作佛?”

惠能答:“人雖有南北。佛性本無南北。獦獠身與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別?”

五祖说他根性太利,便叫他到槽厂去做舂米的苦工。舂米是一件苦差事,惠能生得矮小,体重不够,为了踏碓,他在腰间栓上一块石头。八个月后,弘忍有意傳法,命弟子作偈以呈,以檢驗他們的修为。神秀上座呈偈曰:「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弘忍告诉大家应照着这个偈修习,能得大利益。但是私下里,他告诉神秀,并未开悟,再呈一偈。

惠能聽後亦誦一偈,请人代勞題於壁上:「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大众皆惊,弘忍見後,用鞋掌把惠能的偈子抹掉了,并且说“亦未见性”。众人见五祖这么说,也就不以为意。

第二天,五祖私下来到碓坊,见惠能腰间挂着石头舂米,说道:“求道之人,为法忘躯,就应当象你这个样子”,并问道,“米舂熟了吗?”惠能回答道:“米熟久矣,犹欠筛在。”(师筛同音,如此师生问答,都是双关语)五祖于是用拄杖在碓头上敲了三下便离开了。惠能领会了五祖的意思,当天晚上三更的时候来到五祖的丈室。五祖以袈裟遮圍,不令人見,為惠能說金剛經。

Oct
24
2021
0

Netflix and M

Eisenhüttenstadt——铁屋城——就像它那些同类,巴西利亚、昌迪加尔、大庆、Nowa Huta一样,是平地上冒出来的新城。1950年,为了拥有自主冶炼钢铁的能力,民主德国在波兰边境上建起了大型钢厂。为了解决钢厂两万五千名员工的居住问题,紧邻厂区规划了铁屋城。这座崭新的城市是共产主义德国的骄傲,象征着党国关于乌托邦的想象,它的街道和建筑记录了战后四十年共产阵营建筑潮流的转变,而不管潮流导向何方,新建的钢铁之城都拥有最先进的设施和资源,它被命名为“斯大林城”。

一转眼70年过去了,铁屋城早已不复往日辉煌。随着钢厂的私有化和减产,人们纷纷离开了这里。留下来的人越来越老,这个城市颓败了。不仅颓败,它还很愤怒,2019年的地区级选举中,铁屋城24%的人投票给了极右翼政党。

深秋的周末,阳光灿烂。海科、小凡和我踏上了计划已久的铁屋城之旅。我们手里有一本DOM出版社的铁屋城建筑导读,作者是海科的朋友,大板儿楼活字典Martin Maleschka。Maleschka是铁屋城人,但生不逢时,他出生的时候,铁屋城早已光辉不在。居民流失,房屋空置,政府开始有计划地拆除离城市中心较远的板儿楼。Maleschka一家人随着这个拆迁的过程搬了三次家。他去柯特布斯大学念建筑的时候,开始带着相机回到家乡,用胶片记录铁屋城的建筑和公共艺术,“就像一场漫长的告别”。这本建筑导读上有35个建筑,还有35个公共艺术项目——在德国,公共建筑必须要拿出一部分预算让艺术家参与建造,所谓的Kunst am Bau,建筑附属艺术项目。这是德国自从一战后就有的一个传统,没想到在东德也得到了延续,大概建设社会主义更需要大内宣的配合吧。

我们的导游

从柏林有火车直达铁屋城,这也是当初钢厂选址于此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流经此处的奥德河)。但在规划铁屋城的时候,新城被修在钢厂边上,火车站却还在沿用老城的旧站,两者之间有两三公里的距离。跟着海科往城里走的时候,我觉得这莫名其妙的两三公里对城市的衰落功不可没:太远了,公共交通又没有跟上,毫无便利可言。就算周边大城市发展,居民外迁,也不会愿意来这里落户。

我们的第一站是火车站旁边的旧货市场。首先需要穿过一片已经拆毁的板楼区。荒凉的空地上长着茂盛的野草,一块孤零零的牌子竖在马路边,上面描绘着这片荒地的新功能:郊区独栋小住宅。想到几年之后,这里就会布满房地产商产品手册里千篇一律的小火柴盒,啊,好像比大板楼更加令人绝望。旧货市场位于荒地一侧看上去年久失修的仓库里。我说:那边看上去不像是有什么事情在发生的样子。小凡说:欢迎来到东德!整个东德看上去都不像是有什么事情在发生的样子,但如果你走进去,你走进去就会发现,这里热闹得很。

于是我们走进去,发现这里果然热闹得很。巨大的仓库里堆满了杯盘碗盏、吊灯、唱片、洋娃娃;明亮的阳光从仓库一侧的小窗户照进室内,刺眼的光柱中无数灰尘上下翻飞;仓库的大喇叭放着热闹而俗气的Schlager音乐,有大概十来个人在如山的垃圾间快乐地淘宝。海科找到了一块内容是民德首都柏林十大建筑的红铜浮雕装饰画,小凡买了一个奇丑无比的花瓶和一盒多米诺牌,我什么也没找到。

从仓库出来,我们开始正式往市区进发,陆续经过了70年代落魄板楼区、新城外围绿化带、60年代现代风集合住宅区以及50年代苏式样板房,体验了一把东德建筑编年史。落魄板楼区的房价大概只到柏林的五分之一但仍然无人问津;绿化带倒是绿草成荫古树参天;而现代风集合住宅最惨,已经是一片“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的情形。在一所年久失修的学校里,我们看到一片歌颂社会主义建设的精美湿壁画被喷上了触目惊心的鲜红色巨大涂鸦。小凡和海科都对这种破坏行为表达了愤概,我倒是觉得涂鸦制作精美,跟壁画本身的结合天衣无缝,体现了时代精神。

50年代的苏式样板房区域按照社会主义花园城市的标准修建,容积率很低,绿化率很高,人车分流,步行街上有大片的花园、雕塑和儿童游乐设施。我们在一个叫做“激进分子”的餐厅吃了午饭,没有我嚷嚷了一路的传统苏式东德名菜Soljanka,只好点了一个不伦不类的鹿肉汉堡包。

铁屋城非常安静,马路宽阔,汽车飞速驶过,路上没有行人。一路走来,脚都走疼了,“城市中心”什么的仍然不见踪影。我郁闷地问,住在这儿的人每天都干啥呀?

小凡说:Netflix and Masturbation.

然后我们终于来到城市中心,Terra incognita,一块杂草丛生,充分实现了物种多样化的巨大方形地块。按照规划师的愿景,这里应该坐落着城市广场、市民中心、演艺中心和博物馆。但很不幸,这些光辉的构筑还没来得及被建造,城市就没落了。地块一侧的市政厅大门紧闭,门口飘落着玫瑰花瓣,显然不久前还曾举行过一场婚礼。地块另一侧的大酒店已经关张,大门上封着木条,窗口是幽深的黑洞。而正对着地块的那条大道,作为城市的中轴,通往北边的钢厂。道路的尽头,巨大的冶炼塔筋骨嶙峋,巍然耸立,是共产主义的哥特大教堂。

离开铁屋城之前,我们才发现了城市真正的核心:城市边缘的巨大购物中心。这是一片带有明显90年代美国风格的低矮一层建筑群落,超市、日用品商店、餐厅、保龄球馆被铝合金框玻璃穹顶覆盖的走廊连接在一起,室外有巨大的停车场。铁屋城的居民大可在此消磨一整天的时光。走出购物中心,我们在马路边上看到一幢看上去其貌不扬的一层平房,房顶上支着黑色的大招牌,上面用血红色哥特字体写着店名。啊,纳粹俱乐部。海科耸耸肩说道。

在铁屋城的时候,我一直想到一本书,Didier Eribon写的《回到兰斯》,中文的译名叫做《回归故里》。Eribon,就像书名所说的那样,来自法国小城兰斯。在读这本书之前,我只知道兰斯有香槟。Eribon告诉我们兰斯城乡结合部也有大片的工人住宅区,他就是一个来自工人阶级的孩子。Eribon从小就觉得自己和周遭环境格格不入。在青春期这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变得更加明显:他喜欢同性,在兰斯郊区崇尚男性气质的工人阶级氛围中,没有Eribon的容身之地。虽然叫做《回到兰斯》,虽然在书的一开头作者就讲到自己如何在成年后鼓起勇气,回家探访自己的亲人,但这是一本关于逃离的书。逃离自己的出身之地,逃离自己的家庭、阶级,逃离一切不是通过自由选择,就砸到Eribon头上的东西。

这本书赢得了巨大的成功。它以一种直白的方式触到人们的痛处,在中国,是日渐分化的贫富差距和让中产阶级如坐针毡的阶级固化;在欧洲,是让左派精英们痛心疾首的右翼崛起。中文版面世之后,我的朋友圈几乎刷屏称赞,每一个自诩为知识分子的人,都表达了对作者的尊敬和共情。在德国——首先这书就是跟我吵了无数架的基友倾情推荐的——它也收获了大量赞美。大概率会成为下一任总理的Olaf Scholz,在一篇采访里说自己喜欢读跟政治相关的书,比如Michael Sandel那本《美德的暴政》或者Eribon的《回到兰斯》。

几年前读这本书的时候,我同时也在看《那不勒斯四部曲》的第三本和第四本,《离开的,留下的》《失踪的孩子》。费兰特笔下有个男人叫做Nino,主角Lenu从小就爱上了他。Nino是那么与众不同。Nino是个气质有点阴沉但倜傥的黑发少年,他鄙视自己猥琐的父亲,也瞧不起那不勒斯,那个喧闹而粗俗的庶民世界。Nino野心勃勃。他很快就靠着自己的天赋和勤奋挣脱成长的环境,变成了一个知识分子。就像Didier Eribon那样。借着知识的东风实现阶级攀升之后,他们也会用知识分析自己的来处,字里行间是冰冷的理论和按捺不住的厌憎。

然而,离开真的可能吗?费兰特借助Lila的口说:

离开这里!彻底远离这里!永远离开我们自出生以来所过的生活,要在一个一切皆有可能、有秩序的地方扎根,这就是我奋斗的目标,而且,我认为自己已经完胜了。

但在后来的几十年里,我发现我错了!这世界上的事情一环套一环,在外面有更大的一环:从郊区到整个城市,从城市到整个意大利,从意大利到整个欧洲,从欧洲到整个星球。现在我是这么看的:并不是我们的城区病了,并非只有那不勒斯是这样,而是整个地球,整个宇宙,或者说所有的宇宙都一样,一个人的能力,在与能否隐藏和掩盖事情的真相。

如果不是因为同时也在看《那不勒斯四部曲》,我也许会被《回到兰斯》说服。毕竟那些长篇大论的分析,又是巴丢又是法农,虽然没有什么新意,但充满了痛切的情感。而且谁又敢说自己不同情工人阶级呢?但正好因为两本书放在一起读,它们之间形成了非常有意思的互文关系。男女主角在不同的书中分享着相似的故事:战后的成长经历、底层的出身环境、被知识改变的命运。两本书的作者也分享着相似的叙事母题:奥德赛似的离开与回归。但不同性别的书写,却决定了路径的泾渭分明。对女性来说,不管逃到哪里,她们所面对的问题大同小异。波伏娃就曾将性别比作种姓制度。阶级可以流动;但种姓是命定的,是打在一个人身上的烙印,除非推翻命名种姓的整个制度,否则绝无改变的可能。不管是离开的Lenu还是留下的Lila,她们最终要面对的,还是那个喧闹粗俗,周而复始的世界,无处可逃。而对男性来说,则是另一种叙事:逃走是有可能的,因为男人总归要用这样或者那样的方式去弑父。而最后,他们总归都会变成自己的父亲。

相比Nino借助自己的力量挣脱原生家庭,Eribon的路走得更加暧昧。首先,他利用了自己同性恋的身份。亲密关系是跨越阶级隔阂的一条天梯,然而跨越之后,Eribon作为男性,可以赢得比同样借助亲密关系获得更高阶级地位的女性更广阔更自由的空间——在上中产知识分子家庭中痛苦挣扎的Lenu就是最好的反例。其次,帮助Eribon实现阶级跨越的,还是女性的牺牲。为了让他能有钱在学校里读波伏娃,他的妈妈用摧残自己身体的方式在辛勤劳作。每一个阶级里,女性都不幸处于更低的位置。每一个痛恨自己出身低劣的男性,都在有意无意地剥削和压榨同阶层的女性,与此同时,他们毫无自觉。在Eribon那些引经据典对阶级状况的高级分析中,性别视角又占到了多大的比重呢?从这个角度来讲,他的痛切,又有几分真诚呢?

《回到兰斯》这本书中,Eribon开篇就说自己要回到出生之地,尝试去理解自己的家人,跟自己的过去和解。最后他承认了这个尝试的失败:再经历多少次,他还是会逃离。工人阶级和它所代表的一切,在Eribon心中不能引起哪怕是最轻微的共鸣。他所厌憎和反感的,只是更高阶层对工人阶级的盘剥和轻视,因为对此他感同身受。然而他既无意去讨论工人阶级存在的合理性,也从未尝试探索这一群体的主体性,因为他自从拥有了自己的主体性,就已彻底跟工人阶级划清了界限。而这,对我来说,才是这本书提出的问题最终的答案:为什么工人阶级往右转?因为他们无处可去。不仅是高高在上的资产阶级无法与他们共情,就连他们自己的儿子也无法与他们共情。而Nino最终活成了他的父亲。

我们走在铁屋城的中轴线上。这里还有几家门可罗雀的咖啡馆、冰激凌店和旅行社(铁屋城的旅行社特别多,是否也暗示着人们对逃离的渴望?)。艳阳下人们神情阴郁。他们中是否也有一个Lila,一个Lenu,又或者一个Eribon和一个Nino?我听海科说,在疫情期间,Meleschka最终决定离开柏林,回到铁屋城,在这里继续生活和写作。我想象他的生活也许并不那么糟糕,毕竟这里绿树成荫,环境优美,是民主德国规划师们的骄傲;而且物价低廉,交通便捷,他可以很轻易地离开,去休假,去参加建筑界那些永无休止的研讨会,去看这个世界。

板楼、板楼拆除后的空地以及远处的旧货市场

用火柴盒取代板楼的规划

旧货市场

60年代居住区之间优雅的连廊和它们纤细的圆柱

民主德国的第一家超市

湿壁画和涂鸦

50年代苏式新古典主义板楼

购物中心

纳粹俱乐部

Apr
25
2021
0

伊索行业吐槽

德国植树造林工作搞得很好(但据说也有一些问题,比如树种单一什么的,但这不是重点今天就不展开了),所以木材是过剩的,过剩到每15秒就会长出一栋房子,所以德国这两年一直在推行木结构建筑。建筑师们玩儿出了很多花样,甚至用木材作为结构主体搭起了高层建筑。我对此也一直很感兴趣,时不时会跟格格巫唠叨两句。

所以有一天,格格巫刷新闻的时候,看到一条关于德国木构建筑的新闻,就很高兴地随手转发给我。但《明镜》这个反动媒体在国内是被禁掉的,我的VPN又时好时不好,只刷出来一个标题。副标题上说,因为迎合了环保的潮流,木结构建筑越来越受欢迎,但仍然有一些人持保留意见。

我想:嗯?谁持保留意见?难道是有人觉得木结构不好看吗?然而正文死活刷不出来,我只好打了个电话去问格格巫。

格格巫念道:混凝土行会的人抱怨说,木结构发展迅猛,大家趋之若鹜。他们担心自己的产品失去竞争力,呼吁市场也要给钢筋混凝土一点机会。

我:???

格格巫点评道:这个评论非常耳熟。占尽所有好处的人,只要被动让渡出哪怕只有一点点利益,就无一例外地都这么嗷嗷地叫了起来。

Written by in: 无聊之事,雕梁画栋 |
Mar
19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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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一个项目写了好几次blog啦

今天一位国内的同行在微信上找我,先发来一篇建筑媒体上的项目介绍,说:

南京一位甲方有类似的改造项目,你们有兴趣吗?

我一看,这个项目介绍是关于我们去年在广州的一个改造项目,咋滴我们自己还没联系媒体呢,就被发表出来了?仔细一读介绍,原来是另外的事务所打着跟我们合作的旗号把项目给发表了。我们跟这个事务所在项目前期打过交道:甲方并不是一开头就选中了我们,而是拉了好几家事务所做前期概念方案,最后选了我们签合同。这个号称跟我们合作完成设计的事务所当时也参与了比稿,但很快就出局了。

保险起见,我又问了一下甲方,甲方很快回复说亲,我们跟他们半毛钱关系也没有哈。然后又嘲笑了一下我们在宣传方面一贯的废柴,

“你看看人家,”甲方说,“照片也拍了,图也画了,还把你们的设计重新给建了个模。”

我:…

我给那家事务所的老板发了个消息,很礼貌地请他把相关报道撤回,人家没有回复。我在上海的同事麻利地给媒体打了电话,媒体回复说不好意思下班了,明天10点之前报道会从网上消失掉的。

前段时间我还想着来讲讲这个广州项目呢。因为吴孟达去世,我怀旧之心大起,发起了老港片烧,上周末携格格巫重温了瓦窑坝台球厅永恒的经典,《枪火》。然后呢,我注意到了一句以前根本没啥印象的台词。

那句台词出现的时候,文哥发现了肥祥才是搞事情的人,派阿南去收拾他。灯光幽暗的奥比餐厅里,肥祥面无表情地吃着通心粉,慢条斯理地说:

以前拼了老命,就为吃一顿好的。
这次事情是我干的,失败了,我认命。
我一把年纪了,无谓低声下气嘛。命只有一条。
你老爸从汕头来香港,跟我一起在城寨混饭吃,从一个档位搞出一个社团,大家都出了心血,有一件事我不明白:点解这个堂口,现在只有你们姓洪的在打理呢。

这句话说完,阿南转身就走,手下人几枪打死了肥祥,他巍然不动,嘴里还慢慢嚼着一口通心粉。

我以前没有注意到的台词是,“你老爸从汕头来香港,跟我一起在城寨混饭吃。” 现在一听就觉得,是啊是啊,那可不就得从汕头来,在城寨混饭吃吗。一下子什么《烈女图》啊,什么越南人河粉小考什么的,都莫名奇妙地闪了出来。

这句话有两个关键词,一个是汕头,一个城寨。先说城寨,城寨应该就是大名鼎鼎的Kowloon Walled City哇!当年那个混迹台球厅的中二少女还没有听说过九龙城寨的大名,要一直等到念了书,有了文化,才被库哈斯安利了这个垂直高密贫民窟,完成了关于赛博朋克的初代启蒙。有阵子我对九龙城寨特别着迷,找了很多相关的资料来看,但那个时候我已经不怎么看香港电影了,像一个老学究一样,我沉迷于图纸、历史事件和社会学分析,完全没想到我和城寨最紧密的关联,或许来自少年时那些不着调的狂想——在城乡结合部漫天的汽车尾气中与不良少年们浪迹天涯快意恩仇,橙子味汽水和录像厅里永远看不完的黑帮烂片,难道不是城寨在我生命中刻下的最初烙印吗?

再说汕头。潮汕人、青田人、东部沿海地区人的移民史、杀女胎,黑帮、中国城、东宣中,帮我把这些词像生滚粥一样搅和起来的,就是这个被李鬼冒名发表的广州项目。这个项目的甲方是潮汕人,而且不是一个潮汕人,是一帮子潮汕人。我以前在做项目的时候就饶有兴味地写过他们的事儿,这是我第一次跟潮汕人打交道,一个设计最后做到施工落地,也让我从一个小小的侧面窥视了一下这群人。

首先甲方们为人都挺不错的。真诚有礼,待人接物又极有分寸,项目推进过程中虽然有很多分歧,但相处起来仍然非常愉快;而他们一定也非常勤劳。这群人都来自汕头某个破落的村庄,从无到有挣出来丰厚的身家,虽然是踏上了发展的滚滚洪流吧,但个人一定也付出了很多努力。不过,就像我吐槽过的那样,这也是一群有生男胎执念的人,而且极爱抱团。这种抱团在项目进行的过程中让人头疼不已。比如他们任人唯亲,对非亲非故的专业人士抱有固执的怀疑,最后被自己安插的亲戚坑得满头包,让人怀疑他们千万上亿的身家是不是买彩票中的奖。总之让人喜欢不起来,却也讨厌不起来。

因为跟潮汕人打过交道,所以对“从汕头出来,在城寨里从一个档位做出一个社团”的黑帮竟然生出了一些奇怪的亲切感,没想到吧。

May
04
2019
0

密斯、真理、扯白以及人类药丸

北京的甲方是个很好学的人,因为也不差钱,就大量地买书。前段时间我发现他买了弗兰姆普敦那本《现代建筑:一部批判的历史》(国内已经出到第四版了!),就顺走在火车上打发远距离通勤的无聊时间。读到了密斯他老人家早被我遗忘的一段话:

于是我明白了建筑的任务不是创造形式。那么建筑的任务是什么呢?我跑去问贝伦斯。但他没法回答我,贝伦斯根本就不思考这个问题。其它人说:我们修出来的东西就是建筑。但我对这个回答不满意….既然知道建筑学实质上是个真理问题,于是我们试图搞清楚真理究竟是什么。阿奎那对真理的诠释让我们备受鼓舞。他说:Adequatio intellectus et rei. 当代哲学家会将之翻译为:真理就是事实的意义。

贝尔拉赫是个非常严肃的人,他不接受冒牌货。他曾说如果一个建构是不清晰的,那就根本不该去建造它。贝尔拉赫言出必践。他所设计的阿姆斯特丹证交所将这一原则贯彻得如此彻底,以至于这栋完全不属于中世纪的建筑拥有了一种中世纪气质。对我来说,清晰建构在此是一个基准,一个我们必须接受的出发点。知易行难。要坚持从建构出发,并在此基础上创造一个结构(系统)是非常困难的。我必须澄清一点就是在英语里你们管什么都叫结构。在欧洲我们不会这么干。我们管窝棚就叫窝棚,不会说那是一个“结构”。“结构”(系统)在欧洲人是个哲学概念。一个结构(系统)须得从头到脚直至每个细枝末节都贯彻同一个理念,这对我们来说才是结构(系统)。

现在手边没有中文版,上面这段话是我从英文版翻译过来的。傲娇Boy密斯在芝加哥呆得不开森,疯狂dis美国人,娱乐效果绝佳。但小时候看书都是照单全收,觉得密斯讲建筑的任务讲真理讲结构金句横飞,崇拜得五体投地,这次看却觉得有点乱七八糟。于是就把这段话摘下来发给格格巫,并附上一个问题:

“为什么建筑学实质上是个真理问题?”

格格巫很快回复:建筑学当然是个真理问题Of course architecture is a question of truth。他长篇大论的解释我也没怎么听懂,大概是建筑学作为建筑师掌握的一种技艺,与建筑师的认知相关。不管他们脑中对建筑的认知是理论认知还是实践认知,反正都是认知,而认知knowledge, is a question of truth。

欸?我问,这么弯弯绕,为什么密斯不给我们解释一下先?

格格巫同志不无傲慢地回答:Not necessary。就好像全世界人民都明白认知理论一样。他看我眉毛一横马上要动武,赶紧补充道:因为修房子是一件复杂的事情,建筑师需要掌握各方面的知识:美学、结构、材料…还要能够统筹计划,发号施令,他们的大脑很显然经历了复杂的思考过程,所以历来与认知论打交道的哲学家,从亚里士多德到阿奎那,从康德黑格尔到Anscombe,都喜欢用建筑师盖房子来举例。大概因为这个原因,建筑学太容易跟认知或者真理这个概念发生关系了,所以密斯也许觉得自己没有必要给大家做基础知识普及。

好吧…我郁闷地回答,这难道不是歧视文盲吗?不过密斯老师当面dis美国人都那么兴高采烈,肯定也不会放过歧视文盲的机会了…

但是格格巫马上又说,这段话有点问题也…他又blablabla地说了一大段,这一段呢我准备卖个关子放到后面来讲。

作为一个缺乏系统理论基础知识的人,这次聊天之后我感到一丝丝沮丧。我想起来之前siran说她们艺术史的大牛们都有扎实的基本功,看来建筑也是如此。难道要把那些哲学大部头通啃一遍,再把建筑理论重新嚼一遍看看之前自己到底有多少误读吗?我感到牙龈酸疼…

嗯,不得不说,这时候我起了一点坏心。对格格巫来说无需解释的基础知识,对其它人也是这样吗?特别是,那些跟我一样,并不是在西方教育体系下成长起来的朋友们。

于是我把这段话发给了搞建筑理论的城市笔记人老师,虽然是物理学家但喜欢建筑到比我懂得多得多的锦瑟老师,以及我长期的理论后盾siran老师,并附上我的问题:这段话是不是有点什么不对头?在城市笔记人老师和锦瑟老师那里,我特别问了一下关于真理的问题。siran老师理论基础扎实而且可以随便欺负,我就懒得问那么细了。

城市笔记人老师很快回复我:

我的理解是这样的。基督教里的truth,真不是我们现在理解的,要么“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可验证的实证真理),要么是物理学那种条件性真理(苹果在地球上一定会落下来,因为有重力吸引)。中世纪的基督徒会觉得,这辈子要活出基督的样子来,那这一生就值得了。这里,significance就是意义。相信世间的万物的存在,都有活着的意义,这就是阿奎那的真吧。

如果不是这么理解,密斯的构造表达,还未必“真实”,大家已经讨论了很多那些幕墙上外部的“龙骨”,以及华丽的大理石背后就是钢柱,等等。那一代的建筑师们的“真”,好多时候,是一种几何的一致性,比如,贝尔拉赫的单元,是一直可以追溯到砖,以及三角形的,然后建筑的立面,剖面,也有同样夹角的三角形控制着。这种从小到大的一致逻辑,可以被理解为一种“真”。密斯也是个讲究从小到大逻辑的人。他的基本单元构造,是比柯布还基本的。然而,那个基本逻辑,在单元上,还是跟整体对话的。比如范斯法斯的柱子——它是焊接在梁上的,但是涂了白色,那种最小单元的焊接的位置和消失的焊点,是跟整体上让那个盒子的失重,是一致的。这也是真吧。(实际上,重力却是存在的)。

这个意义上,密斯对于构造的认识非常古老————如果我们去看看1910开始德国的建筑学——这个你在德国多年,肯定很熟悉了————几乎那些人的建筑都可以被视为是一种manifesto——比如,如果你去看涡轮机厂————看看贝伦斯的结构师怎么吐槽他?他调整了结构师的尺寸,为了获得一个完美的比例——还有,他把转角,都糊起来,弄成卷杀的墩柱,以及让自承重的山花,貌似压在玻璃墓墙上————这一切,都是宣言,都在批判着艾菲尔铁塔那样,赤裸骨架的无古典身体的作法;同样,也可以这么去理解格罗庇乌斯的鞋厂,他就是要打开转角;还有1923年,贝伦斯在慕尼黑的那个棚屋教堂——————那是在宣布说,即便是你们都数字化了,于我而言,要做一个给上帝的东西,我还是要geometricalized crafts,因为是虔诚的。贝伦斯是从来不肯在室内,使用化工原料的,这是对待人的一种态度。

这么看时,密斯的巴塞罗那展览馆也是一个宣言了:几乎是给了四种建造体系的历史:巴塞罗纳浅拱,藏在了地下,希腊的梁柱,暴露在地面,但是古典的柱式变成了L钢弄出来的钢柱,然后,意大利人的墙体系,给予了最奢华的表达,蛇纹理石,而且是独立的,最后,就是他自己的发明,作为膜的玻璃。。。。。整个地,除了讲了一个开放的现代空间的故事,还是一次建造体系的寓言。这个意义上的陈述,就是存在论的了。那些柱子,无疑是拟人的。

如此诚恳而详细的解答,看得我抹起了眼泪花。虽然,城市笔记人老师解读的真,和格格巫预设我们应该知道的真好像还是不一样。但是笔记人老师是越过了哲学直接从建筑的角度再帮我好好重新复习了一遍密斯。

实践里的人有时候会迷失,像我这样唯一跟学术发生关系的时候只是在处理构造节点的人,常常看到具象的方法就兴奋得忘记了动机。笔记人老师提醒了我一点:密斯是个狡猾的人。他所谓的“真”,或者说他清晰的建构,他的体系,是密斯自己的逻辑。这个逻辑因为被贯彻得“从头到脚直至每个细枝末节”,所以是自洽的。作为一个仔仔细细画过厕所瓷砖对缝图的人,我怎能忘掉那种“淡极始知花更艳”似的无聊而又疯狂的痛苦呢?这里的淡其实是蛋,蛋疼的蛋。

锦瑟老师几个小时以后言简意赅地发来了回答,我仿佛能看见她在手机另一端皱起的眉头。

“搞不清楚那话的明确含义”她说,继而补充道:“密斯就是这样一个人啊,他相信某种绝对的抽象形式存在,是truth,就跟信仰神一样。以前的人信仰某种比例是神赋的,神圣的,他跟那些人一种类型。”

笔记人老师也提到了比例,但是关于密斯是怎么对待比例的,笔记人老师的看法跟锦瑟老师又不一样:

十九世纪时,建筑的比例和一般意义的几何学,已经坍塌了。但是德国的建筑师们只不过是开始寻找另外的一些几何而已,而不是否定基本几何。Thiersch是代表了,Lauwerick从荷兰带来了Berlage,传给了贝伦斯和柯布。。。。Muthesius很有意思,毕竟是英国回来的,他和费舍尔不那么强调比例,或者特殊的比例(像瓦格纳),而是强调节奏————因为节奏这个词,在穆忒休斯那里,已经具有了人类学的理由————他认为,原始人的一切建造,都跟节奏有关,音乐有关,而音乐的最大的合理性,来自于心跳————————甚至最硬核的Hilberseimer都认为没有比例,就没有建筑学————这套东西是到了1960年代,巨构时代,因为无法完型,才开始坍塌,或者通过网格化,被瓦解掉了。不然,这套玩意,是贯穿的德国现代主义建筑非常硬核的形式逻辑。

所谓比例的破产,主要是16世纪以来,人们开始关注起音乐和视觉的差别来了。如果按照阿尔伯蒂那一代人的信仰,音乐和建筑是可以通感的,那么,某些类乐律,就和建筑的比例是等于的,比如,4度,5度,音。然而,劳吉埃那代人就觉得,音乐里很好辨识的4,5在建筑的比例中,4:3和3:2很难辨识。这个常识令他们放弃这么模糊的比例,所以,转向了1:2这些比较明晰的比例。到了辛克尔那之后,这些比例变得愈发模糊。。。。。。而且乐律也复杂了起来。到了密斯,贝伦斯一代,几乎都各自找各自的比例去了,这才有穆忒休斯的说法,我们不就不要讨论立体比例了,只讨论拍子如何???这个东西,后来连拍子都没了。

相对于笔记人老师“寄几玩儿寄几的”这种艺术史型分类,锦瑟老师的密斯在神坛上:

“密斯挺神秘的”。

“也不是讲什么facts”。

终于,一个深陷爱河的siran老师在过了几天后忽然给我发来一条评论:

“感觉密斯这个人不太会讲话…以及阿奎那那句话不是这么理解的吧?”

我简直热泪盈眶!一是因为这个人居然发现二人世界之外还有一个更广阔的天地终于探出头来吼了一嗓子,二是因为她的回答刚刚好覆盖了我和格格巫的两个问题。

前一个问题是我问的——密斯这个人不太会讲话——我还是耿耿于怀建筑学为什么事关真理以及就算事关真理也应该给大家解释解释这档子事儿。

第二个问题就是前面我卖的那个关子。身边有这么多懂拉丁文的人存在,我到底是应该感到荣幸还是惭愧呢?

siran说:那个拉丁文瞎蒙一下怎么也不会有significance of fact的意思吧?特别是of这个关系,adequacy between intellegence and understanding?感觉更接近这个意思吧。

然后她就疯狂地给我发来一段拉丁文并配上了翻译:

Respondeo dicendum quod veritas consistit in adaequatione intellectus et rei […]. Quando igitur res sunt mensura et regula intellectus, veritas consistit in hoc, quod intellectus adaequatur rei, ut in nobis accidit, ex eo enim quod res est vel non est, opinio nostra et oratio vera vel falsa est. Sed quando intellectus est regula vel mensura rerum, veritas consistit in hoc, quod res adaequantur intellectui, sicut dicitur artifex facere verum opus, quando concordat arti.“
(Thomas von Aquin: Summa theologiae I, q.21 a.2.)

我的回答是,可以这么说,真理就是认知与事实之间的平衡…如果说以事实作为认知的尺度和准则,那么真理是在认知与事实达成一致那一刻产生的。我们这儿就是这个情况:事实为真,那我们的想法或言论为实;事实为伪,那我们的想法或言论则为谬。但如果反过来,以认知为事物的尺度和准则,那么真理是在事实与认知达成一致那一刻产生的,那可以说这一刻艺术家完成了他的作品,这个作品符合他对艺术持有的观念。

这段话简直是密斯(以及后来笔记人老师的解读)的绝妙注解了。顺便说明一下,中文翻译是我从siran老师发过来的德语潦草翻译的。siran老师如果亲自翻译的话,绝对是文从字顺,不会像我这样舌头都打成中国结了。

接下来就是我们的聊天:

Me::::::::格格巫开始也是这么说的,但是后来我们讨论了一下,阿奎那的意思是说用Intellegence消化了事实,达到了两者间的adequacy,根据格格巫的意思,这个就是哲学家们那里对于“truth”的定义,所以最后那个现代哲学家的解说,虽然有点花哨,但是是对的…
Siran:::::­我觉得如果这个翻译是对的,那truth其实是形式或者产物与 智识对其的理解 之间的自洽
Me::::::::significance就是意义的意思吧,意义,就意味着人的头脑对事实的消化理解嘛,所以多少说得过去…
Siran:::::­但我觉得significance不是最重要的
Me::::::::不是说这个翻译是对的,而是说,这个翻译弯弯拐拐地说得过去..
Siran:::::­阿奎纳这句话里难道不是应该“一致性”最重要吗
:::::::::::::如果没有“一致性”意义什么的都不存在
Me::::::::是的!这是问题所在!
:::::::::::::因为密斯关心的不是“一致性”,他其实觉得truth比fact有更多的东西(我认为),但是anyway,就是说所谓的现代哲学家(说不定就是密斯本人…)表达得不准确,但是他的点是fact和truth的关系,而这个关系的重点是人的头脑(理解力)这个 多少也是阿奎那在讨论的东西,又正好是密斯想要表达的点
Siran:::::­我觉得,密斯的点我不确定、因为不了解他,但他反正是要把阿奎纳为其所用的。而阿奎纳的点,我脚得,并不在truth和fact的关系上,而是在intelligence(或理解)和fact的关系上:truth正是“自然”存在于这种关系达成自洽的状态之中,是这种动态关系的有机结果;而不是像那个现代哲学家所暗示的,truth似乎是用intelligence从fact中提炼出来的产物
Me::::::::对差不多,我也是这个意思,我也没有说得很清楚
:::::::::::::说到密斯的点,我是觉得反正建筑师这样一知半解地拿来主义几乎是一种普遍状况吧,密斯这个点还算拿得不错?!他没有找到一个正好跟他意思完全一样的哲学家,所以就抓了阿奎那的壮丁,大概是这么一回事。
:::::::::::::但是密斯呢,他没把他的想法说得很清楚,对吧,而且他说,建筑学是一个关于truth的问题的时候,我觉得他真的很飞
Siran:::::­对的,就是感觉他说话说不明白……
Me::::::::为什么建筑学是一个truth的问题
:::::::::::::since when?
:::::::::::::然而!当我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被格格巫鄙视了…
Siran:::::­我也很疑惑,但转念一想还以为他在上一页讲了……
Me::::::::他说,建筑学嘛就是一个truth问题,只不过你不学无术不知道….
:::::::::::::笑中带泪.meme
:::::::::::::据说,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都积极地讨论了这个问题!
:::::::::::::他们都认为建筑师是掌握了truth的人
:::::::::::::他们都把建筑师作为掌握truth的代表人物提出来分析
Siran:::::­我觉得!
:::::::::::::把建筑学换成什么都可以
:::::::::::::艺术是一个truth问题
:::::::::::::烹饪是一个truth问题
:::::::::::::历史是一个truth问题
Me::::::::no no no,虽然你可以这么说
:::::::::::::但是按照格格巫的说法,哲学家们是认为,建筑这个事情特别麻烦,特别需要一个人有掌控全局了解各种技艺的能力,所以他们在分析认知的时候,特别爱拿建筑师出来说事
Siran:::::­嗯,也是
:::::::::::::难怪建筑一直被看作艺术之母
:::::::::::::所以艺术是truth问题,只不过建筑和艺术的角色在历史中被倒换过了
Me::::::::所以从这个角度,大家(不知道是谁但是肯定包括了亚里士多德和密斯),都会认为,在提到建筑学的时候认为它事关truth,是不需要给我们读者解释为什么的!
:::::::::::::然后我就觉得,我还学什么建筑你说?!我连这点基本常识都没!
Siran:::::­啊?!
:::::::::::::这个有个卵用
:::::::::::::完全没有用的常识
Me::::::::我的点是不是有点清奇
Siran:::::­不要妄自菲薄!
Me::::::::不是呀
:::::::::::::可能是三观的基础撒
:::::::::::::柱石撒
:::::::::::::wovon man aus geht 撒
Siran:::::­难怪我三观歪斜
:::::::::::::我觉得基础越多样越好!
Me::::::::是吗?
:::::::::::::但是我在做的是现代建筑基础上发展出来的东西啊,而且对其它乱七八糟的建筑我也不了解!
Siran:::::­反正人类也是要玩完的,应该多开辟一些道路,作死算完
:::::::::::::都追求真理去了
:::::::::::::多没劲
Me::::::::那也是…
:::::::::::::玩完是真的要玩完
Siran:::::­我们的讨论又在对人类的诅咒中欢乐滴落幕了
Me::::::::我们的讨论总是在对人类的诅咒中欢乐滴落幕的
:::::::::::::但格格巫反对我这个观点
:::::::::::::他说
:::::::::::::如果人类药丸
:::::::::::::那我侄儿侄女怎么办
:::::::::::::…
Siran:::::­蛤
:::::::::::::他侄儿侄女是谁
Me::::::::就是他侄儿侄女啊
:::::::::::::Literally
Siran:::::­……

Apr
15
2019
0

一个周日的下午和一次为了flag不倒做出的努力

年初立flag的时候,我就知道回国是我过不去的坎!果然,一入天朝深似海,何止是996,我每天睁眼就工作,连浮上水面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

但!既然立了flag,就一定要更新一次!再不更新又要回芝加哥了…今天送走了老娘,出去跟yy吃个午饭,我就回来打开电脑码字…人生便是那重重的责任,按下了这边,翘起了那边…

前段时间在北京做了一个叫做cabana的家具店,这几天需要写一个像设计师手记类的东西给甲方,为了不显得过于没文化,临时抱佛脚爬上墙去查资料,一不小心顺便重温了一下柯布西耶在蔚蓝海岸边那段掌故,觉得这人真是个槽点满满的大猪蹄子…

蔚蓝海岸是欧洲上流社会度假的地方,柯布西耶虽然是著名建筑师,但毕竟只是钟表匠的儿子,挤不进那个岸边。这一段公案中,最早到蔚蓝海岸边修房子的人是Eileen Gray。Gray的妈妈有爱尔兰皇室血统,是一位女爵。1926年,Gray和小她16岁的罗马尼亚鲜肉巴多维奇在蔚蓝海岸买了块地,自己设计了一栋现代风格的白房子(也有人说是出自柯布之手?),以两个人名字的编码命名为E1027。

柯布夫妇是E1027的常客,虽然柯布和格雷对建筑的观点不尽相同:柯布号称住宅是“居住的机器”,而格雷认为E1027呼应山势和自然,是有生命的机体,但这完全不妨碍柯布对E1027的喜爱——也许喜爱都不能概括他对这栋房子的感情——1938年,趁主人不在家的时候,柯布把房子的五面白墙全部涂上了壁画。格雷万分崩溃,之后再没回到过这栋房子里来。

搞不清楚这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关于这段公案有一张著名的照片留存了下来:我们的大师浑身赤裸,露着白花花的大屁股和腿上的大伤疤,洋洋得意地拿着画笔站在别人家一堵已经涂了一半的白墙前面。嗯…实在很难概括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行为。

接下来的事情也很扯。1952年,柯布终于挤进了蔚蓝海岸,修了一栋叫做le Cabanon的小木屋。虽然只有10平米左右一块地,但柯布把自己关于居住和尺度的理论都塞进了这栋屋子,把它塞成了建筑史上最有名的小屋(之一)。

从建筑史的角度,这栋小屋跟他的主人宝藏男孩柯布西耶一样,是取之不尽的富矿。从八卦的角度,Le Cabanon也有很多耐人寻味的地方。首先,它是作为礼物送给柯布夫人Yvonne的。

1952年12月30日,柯布西耶和Yvonne坐在一家小咖啡馆里,因为那天是Yvonne的生日,所以柯布花了45分钟在速写本上勾了一个小房子的平面,将它作为礼物赠送给birthday girl。

这个45分钟是柯布西耶自己后来吹牛吹出来的,所谓“画了45分钟,修了一年”。我不知道他在涂涂画画的时候,Yvonne在干什么。你把这个桥段讲给大中华区互联网上任意一个点击量十万加的情感博主听,博主都会建议Yvonne把咖啡泼到对面那个戴圆眼镜的傻逼头上,转身走人,不留下一片云彩。

我不是一个物质女孩。我一般不会因为过生日的时候男人没有送我价值五位数以上的礼物就翻脸不认人。但在这件事情上,我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应该站在情感博主这边。因为此事的后续发展是这样的:

一年以后,小木屋建起来了。基于古希腊男性骄傲的论断:“人是万物的尺度”,柯布研究出一套他认为能够解释建筑尺度和比例关系的模数系统,把这套系统套入小木屋的设计,使它“没有任何一平方厘米的多余,是一个刚好能容下人类生存领域所有可能性的小格子”。

而这套“以人为本”的模数系统,是以一个身高183cm的男性作为基准的…

这份生日大礼的接收方Yvonne,别说无缘把自己的身体尺度贡献出来衡量万事万物,而且在礼物中的位置也相当尴尬。柯布他老先生比照自己心仪的船舱,美滋滋地设计了一张带软垫的单人床——给自己。然后在房子另外一侧给Yvonne留了一个地铺——难道竟然因为女人是坤卦?

总之Yvonne很少在这个礼物里逗留,大猪蹄子柯布西耶一般来说独自享受8月的假期,在为自己量身定制的小木屋里脱得精光自由自在地撒欢:写作、思考、画草图、睡觉。

3.66×3.66×2.26米是小木屋le Cabanon的尺寸。它像一只设计精巧的瑞士钟表,也许真的能够容纳一个人和他想象中返朴归真的生活。但这方寸之地永远塞不进的,是中年阿尔法男勃起的ego,那玩意儿顶天立地,是这些人心目中真正万事万物的尺度。带着这样的感受再去看蔚蓝海岸边这座被人吹捧为“大巧不工”的小木屋,很难不稍稍感觉有点恶心。

附猪蹄玉照一张:

Written by in: 雕梁画栋 |
Apr
15
2017
0

芝加哥的密斯(下文鸡汤,慎入)

终于又回到柏林了。上周各种东奔西跑,过得非常狼狈,好在周末能休息一下。回到柏林总让人觉得身心放松,因为一切都在现实的维度上最接近我对生活的预设了,“反认他乡做故乡”什么的,也只好接受了。

本来计划是二月和四月去芝加哥,但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最后变成了三月。三月实在算不得一个非常好的季节,天气多变,气温也还很低。建筑学会的网站上提供的各种参观项目都是从4月到11月,刚好错过了。

我一直想去范斯沃斯女士的周末小屋,因为计划4月3日离开芝加哥,所以觉得可以趁1日或2日造访。但等到临出发的前一日打电话过去,接待的人说他们还在修缮,要18号之后才正式开放。只好作罢,非常遗憾。

锦瑟姐最近在重贴她写的芝加哥四建筑,其中也讲到了范斯沃斯小屋,她是这么说的:

人与宅——芝加哥四建筑(之三)指尖的距离

她文章里讲到的很多东西,跟我对密斯的理解不相符合,所以我非常想要自己去看一下,看到底是她说对了,还是这个房子依然在印证密斯一直以来给我的观感,很遗憾,只能等到秋天了。

在我的理解中,密斯并不是像锦瑟姐所说的那样,光顾着歌颂至高无上的空间,把人給忽略了————恰好相反。我觉得密斯心目中有一个理想化的人,他把自己的建筑作为神坛献祭給这样的人。柏林就有一个现成的例子:波茨坦广场上的新国家艺廊。之所以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因为它的旁边就是一个语汇截然不同的“有机”建筑,汉斯夏隆的爱乐音乐厅。

爱乐音乐厅在那个年代也算是先锋,一反音乐厅鞋盒子的常态,做了一个乐池在中间,听众席环绕的空间。建筑的外形作为严格反映内部空间的壳,充满了看似随意的线条和不规则的体量。人们拿它和方盒子一样的新国家艺廊比,认为爱乐音乐厅是象征着自由的建筑,而按照网格铺陈开来的新国家艺廊,则表达着一种内化了的数学规则或哲学思想,严谨,刻板。

然而当你走进爱乐音乐厅,你会发现,所谓的自由也是被限制的。那些雕塑般的形体虽然看上去在模拟飞翔的状态,然而却被钢筋混凝土永远定格了。建筑一旦落成,人们在其间的活动就被定义且永远不能更改。自由只是建筑师拿笔在草图纸上肆意勾勒的瞬间,之后的一切,都只是对这一瞬间的固化和膜拜。

在新国家艺廊,当你站在那巨大的方形的平屋顶之下,无数的经纬通过梁、柱和地板表达出来,它们从你身旁交错而过,延展向无尽的远方。它们暗示你去思考一些和这个空间有关然而又无关的事物,比如宇宙,比如你作为人的存在。密斯在通过数学或物理规则限制肉体的行为的同时,却暗示着一个有思考能力的人在宇宙中所拥有的力量与自由。所以当我读到这段话的时候,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在芝加哥一个修道院般朴素的公寓里,当晚间访客离去,八十岁的密斯会埋头于海森堡与薛定谔的量子力学教程,他会反复地对照英文与德文,试图理解一点那他怎么也没法弄懂的东西。他对劳拉(他晚年的伴侣)说,他必须学到那更深层的真理。”

这是Franz Schulze密斯传记里的一段话,锦瑟姐在文章的最后引用了这段话,让我也觉得非常动容。从密斯的建筑中,我能理解出他研究量子力学的动机:有这么一种创造者,他们所创造的事物,实际上只是传达他们思想的介质。如果他能够深刻理解这些迥异于牛顿力学的高深理论,那么,他也许不会再用网格来统治他的建筑。

在芝加哥,我唯一认真参观的建筑是赖特的罗比宅。从情感上,赖特是离我很远的建筑师,然而真的走进他创造的空间,那些优雅的水平线,精致的装饰都让我赞叹。让我由衷佩服的是赖特对庸常的中产阶级生活那种深刻的理解和赞颂。赖特是他们中的一员,杰出的一员,他体贴地为这种生活创造出最惬意的空间,用建筑定义出最得体的日常起居。他细致入微地观察光线,让人们在早餐时能沐浴在晨光中,而晚餐时还有落日的余晖相伴;让冬天温暖的阳光能够斜斜地洒满起居室的地板,而夏天的烈日则被屋檐遮挡。然而他所服务的这种生活方式创造出来的人,却未必能体会赖特那些细密的心思为他们带来的体面。反过来,我想象中的范斯沃斯宅,摈弃了一切关于生活的细枝末节。“修道院”是一个关键词,很多我欣赏的人在晚年崇尚起这样的生活方式。日本人说“断舍离”,我想,应该从这个角度去理解less is more,而不是那些充斥于时尚杂志的矫揉造作的形式主义。我们生而为人,经历世间的种种,在滚滚红尘中翻腾,离真实的自我越来越远。为了能够回归本心,不得不借助外力的帮助,比如摒弃掉一些物质的羁绊。密斯在福克斯河边的林子里为范斯沃斯医生建了一座玻璃修道院,他或许希望主人能够在最少中获得最多。然而他的期望落空,医生通过一场官司表明,您的好意我消受不起。

不过,对于一个研究量子力学的建筑师来说,也许这点点误会也没有什么好在意的。


人与自然

Written by in: 雕梁画栋 |
Jun
06
2016
2

kobuto

话说,好几个星期以前,我去看了一个小电影…

(作为挖坑/挖深坑,爱好者,那些看得见的坑,早已被我放弃。而各种后台上,还有数不清的,看不见的坑…今天温度炽热,阳光暴烈,不适合出门玩耍,来将就着填上一个)

(这个电影是我同学拍的,所以去看的时候没抱任何希望,没想到是出乎意料的好。)

(我真是一个无聊的画外音之王)

一部不到一小时的纪录片,关于一个建筑师和他在上世纪70年代所建的一栋房子,感兴趣的人大概不会很多。这栋房子突兀地矗立在十字山区(关键字:放荡/波西米亚/土耳其/gentrification)的最中心Kotti(Kottbusser Tor的简称,而电影的名字kobuto也许是一种更hipperster的缩写),扇形展开,12层高的大楼(柏林普通住宅最多不过6层而已)横跨热闹扰攘的Adalbert大街,像一只来自上世纪末叶的怪兽,陈旧而哀伤,身躯庞大而与世无争,是曾经“贫穷而性感”的那个柏林为自己竖立的地标。

作为一个生活得肤浅热闹的年轻人,我对这栋大楼的印象,除了那三百个住宅阳台上密密匝匝的卫星接收器(收看土耳其电视频道必备硬件),就是隐匿于其中的一个个夜店与酒吧。记得有一年从国内回来,被各种“中国特色”搅得心烦意乱,下飞机接了一个电话,匆匆回家洗澡换了一身衣服就直奔paloma bar。穿过满地垃圾的地铁站找到超市旁边那个被涂鸦糊得面目全非的隐蔽楼梯,进入二楼灯光闪烁的酒吧,倚着标志性的大斜窗户坐下,把Kotti大街上午夜的斗殴抛在身后,深呼吸一口隐隐有些大麻味的空气,就着一口乱七八糟的调和酒,在时差带来的晕眩和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中我幸福地想,啊,终于回家了。

而位于大楼背面的Olfe家具店酒吧(楼里以前是有这么一个家具店,现在楼顶还留着巨大的广告牌),则一度是弯男们每周都要去报到的胜地。我喜欢他们写在酒单上的那段欢迎词:

亲爱的同路人,愿你们在这里度过舒适而刺激的时光
我们愿用高度波兰啤酒和美味的伏特加陪伴您度过人生中一小段艰难的岁月
用浑浊的苹果汽水和香浓的咖啡让您的生活更加甜蜜

多么贴心。

从建筑的角度,这栋映射出某一个陈旧年代品味和技术水平的建筑,除了史料价值并没有更多值得人注意的品质;从规划的角度更是如此:这种向“汽车城市”致敬的城市空间,在被批判反思到体无完肤后很快被欧洲人民果断抛弃了。

我这位同学,最初也不过是在学校的专题课上做了关于这栋楼的小汇报。但在准备资料的时候,他联系上了建筑师,一起喝了几次咖啡后,他决定联合电影系的几个哥们儿将他和他建造的大楼拍成一部短片。

建筑师Johannes Uhl是个满脑子激情与幻想的人,他将战后十字山区的新规划看成一次机遇,在那版向美式生活和汽车时代致敬的规划基础上做了大量的设计。他的设计方式在电脑时代的人们看来近乎疯狂,无数的手绘图纸,每一个阳台的细节都在巨大的轴测图纸上纤毫毕现,而那些大比例的街区模型,不知道来自多少个日夜的切割和粘贴,只为了展现新的城市空间如何与原有的街区无缝连接。他认真选择色彩搭配,立面材料,几何构图,就像那个年代对新的技术发展充满了信心的所有人一样,他把一个蔓延无数街区的庞然大物想象成自己驾驶的卡迪拉克:完美的外表其实是顺应功能和结构的存在,而内里如精密仪器般盘根错节地收纳着一系列复杂的机械构件。Uhl的雄心壮志不仅是描绘完美的外表,而是将所有的功能、构造推敲到最细的节点,推敲进每一个可能的使用者的生活。他不是明星建筑师,也不怎么赞成那些耀眼的同行们鼓吹的风格和理论,他天真而朴实地设想着社会与生活运行的规律,试图通过一笔一划的建筑图纸来描绘它。有意思的是,他做这一切都没有甲方,他自发劳作,一厢情愿地选题、设计,希望有朝一日被承认,最好是能被委托。就像那个年代很多同行一样,Uhl用愚公移山一样的热情不计代价地工作,而也许是那个时代仍然天真吧,人们居然允许想入非非者梦想成真。他最后真的拿到了Kotti中心大楼的建造许可,在多方筹措资金后开始真刀真枪地干了起来。最后,他还抱怨说只建成了这一栋大楼,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完成整个十字山中心区的改造。而设计所依托的那版布满了粗暴的内城高速的规划,也因为土地产权无法任意篡改的问题,最终只在极少的区域被付诸实践。

也许是物伤其类吧,虽然对Uhl的工作谈不上认同,我还是被这部电影感动的一塌糊涂。建筑师是一群天真而幼稚的空想家,对社会和真实的生活了解极少却抱着极大的热情,他们的工作可以被看做是一个接一个的错误,造成了很多灾难,有时候却又成就了美好的生活。

最后,我想说,很多人对拍电影这件事有一种迷之热情。我觉得,在把热情付诸实践的同时拉上一个学电影的哥们儿绝对不会是件坏事,这些哥们儿懂得如何剪辑、配乐,能够掌握色彩和节奏,会让最后的成果从技术的角度来看圆熟和专业很多。我的同学Masen Khattab在这一点上就做得很好。

Written by in: 雕梁画栋 |
Feb
07
2015
2

消失的甲方

我们有一个项目,停了很久没动静,大概是不会再有下文了。昨天跟国内的同事开会,我顺便问了一下是不是该项目就此结束。结果,同事表情复杂地说:啊,对,忘了告诉你,这个项目的投资人前段时间自杀了,他的遗孀正在处理后继问题…

咩?

所以,继“被双规的市长”、“调到发改委的党委书记”之后,我们又收入了“自杀的投资人”这个奇葩的品种。好吧,我就等着下一位董事长去非洲safari,然后被彭彭和丁满残忍地撕成碎片了。

Timon-and-Pumbaa-from-The-Lion-King

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Written by in: 有涯之生,雕梁画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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