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y
08
2022

Tawai

坐牢无聊到什么地步呢?我已经开始看纪录片了。

这个周末看了一部叫做Tawai的纪录片,导演是英国人Bruce Parry。Parry十几年前为BBC拍过一系列自然以及原住民主题的纪录片,《部落》、《亚马逊》和《北极圈》都蛮有名的。Tawai是马来西亚原住民Penan人的词,形容他们与自然深刻的联结。但Parry这个片子实在是拍得让人一言难尽,用卫报的话来说就是: in a well meaning but woolly。

那我为什么要来看一部woolly的纪录片呢?除了无聊以外,当然因为Tawai也不是一无是处。纪录片分成三个部分,第一个部分Parry去了马来西亚访问Penan人,在意识到自己无法像原住民一样与自然联结之后,他又跑到恒河上去找Guru修道,认为Guru能够帮助他平心静气,聆听自然的声音(非常woolly并且cheesy了);第二个部分Parry去了亚马逊丛林里嗑药;第三个部分才是我的推荐,Parry去了刚果,从Mbendjele人那里学到了关于平等社会的秘密。(只有15分钟,大家放心点击)

Mbendjele人怎么创造一个平等社区呢,用把Parry带到刚果的(人类学家?)朋友Ingrid的话来说,是通过女性的智慧。Mbendjele部落的女性常常进行一种仪式叫做massana。在massana上,妇女们集结到一起,又唱又跳,她们用幽默的歌词传递情绪,通过友好的戏谑表达不满,以开玩笑的方式提出诉求,提醒听者(往往是男性)尽到责任。当女人们载歌载舞,唱道:“这条鸡巴怎么样?它是不是很强壮?不不不,它是个废物谁也用不上!”男人们咧开嘴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他们说:“女人们跳舞的时候,我们男人感到幸福。人们唱啊跳啊,带来了快乐。所以我们是不会生气的。”

女人们拥有原始的力量/权力。但她们不愿意独自掌握这种权力,因为独享并不符合Mbendjele人对权力的理解。女人们乐于把权力分享出去,也通过歌舞来提醒彼此不可滥用权力。平等是重要的,她们对好胜者和充满竞争意识的人非常警惕。那些爱炫耀的人会得到一些小小的惩罚,比如被当众调戏甚至暂时被孤立。Mbendjele人明白平等不是上天的馈赠,她们非常清楚如何通过这些有意识的仪式和行为规范让拥有权力者并不被其滋养,而失去权力的人有反抗的尊严和能力。

可惜这段纪录片非常短,除了Mbendjele人的载歌载舞,我们无法得到更多关于她们日常生活形态的信息。据说因为这些人生活在平等社会中,所以对金钱没有概念,也不会囤钱囤物。但全球化的浪潮当然也抵达了刚果,即使是住在雨林中的Mbendjele人,也穿着印有coco或者D&C字样的T恤。不知道她们幸福的乌托邦还能存续多久。

不管Mbendjele是不是有朝一日终会消失,或者甚至从未存在过(说不定是Parry浮皮潦草的曲解),我都很庆幸自己看到了这段纪录片。Mbendjele人提供了一种对美好社会的想象:迄今为止我所看到的社会形态,不管是存在于空想家的笔下还是人类学家的文献里,更别提身边的现实社会中,人们都执着于对权力的运用。即使是那些约束权力的方法,也是为了更“合理”地运用权力。而Mbendjele人却用四两拨千斤的方式放弃和交出权力,维持着社群的平等并让每一个人都能从中得到滋养。在世界分崩离析的当下,这种想象无异于沙漠中的一眼清泉。我才不在乎它是不是海市蜃楼呢。

所以我这样的人呢,也就只配看看这种鸡汤纪录片——因为我总希望得到一点什么东西,美好想象也好,色情歌谣也好,总之不能什么都没有。也就是说,严肃的、以观察记录为主的人类学调查不太能吸引我。大家都很喜欢《天真的人类学家》,我却看了好几遍都没看完。首先那个多瓦悠部落也就是一个普通人类的部落,有阶级之分,有性别压迫。我们楼的人再隔离一阵,八成也能发展出一个差不多的部落。我从未见到社会以Mbendjele的形式组织,而大大小小的多瓦悠部落却随处可见:我大可以搬个板凳观察邻居如何跟房东斗智斗勇,或者朋友怎么被恋爱脑折腾得五迷三道。多瓦悠人也要欠债、说谎、争风吃醋,其中一些甚至会说法语并崇拜魔鬼,跟前男友又有什么区别?值得为此翻开一本厚厚的书吗?

另外,天真的人类学家对多瓦悠部落的观察常常让我想起珍古德尔研究猩猩,虽然也有爱或尊重,但仍然满是他者的凝视。不仅人类学家在凝视多瓦悠人,珍古德尔在凝视猩猩;多瓦悠人也在凝视人类学家,猩猩也在凝视珍古德尔,大家一通互相凝视,可能就是我们这个不幸世界运转的方式吧。每个人对“凝视”都非常熟悉,我在小学的校车上就曾经用这样的眼光关注过一整车闹哄哄的同学和车外像咸蛋黄一样悬挂在地平线上的夕阳,每每暗自在心中感概终将到来的永别。后来我发现传教士和expats也很喜欢这样凝视我的同胞,他们中的一部分甚至写出了妙趣横生的作品。在离开中国生活快20年之后,我重新习得了凝视的能力。比如最近,我长久地停留在一栋外立面涂成黑色的高层建筑中,观察一个2500万人的大城市以极其荒谬的形式开始一场大型防疫表演。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月,我仍然认为任何理性分析都无法解释与合理化这场表演,只好拿出人类学者的耐心,把这个城市看作一个还没有经历现代文明洗礼的巨大部落,并时不时加以记录。

当然了,我并不真的是个外宾,也不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场表演。但越是经常回到中国,我越抗拒去理解荒谬背后的原因。在我短短几年的工作经历中,也不是没有遇到过类似的表演。我只是一个天真的设计师,愿望不过是拿了甲方的钱,做一个即满足他需求又符合自己审美的设计。在地球上的很多地方事情都可以如此简单而令人愉快。但中国不是地球上的很多地方。特别是事务所刚开业那段时间,我们的甲方常常是一些国有大型机构。飞先生和我总是吃惊地发现,在整个工作过程中没人在意设计是不是好、项目推进是不是合理。各方参与者都有一些看上去完全不合理,但仔细分析又毫不稀奇的小九九,所以匪夷所思的事情经常发生。就像人类学家在多瓦悠人天马行空的别出心裁前只能选择接受和接受,我们也只能瞪着眼睛,看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发生和发展,最后在无法收场中收场。这类事情经历得多了,我也会想:说到底,这些人的贪婪、偏执、懦弱、唯利是图以及对权力的使用和容忍毫无边界感,这所有的一切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我要去理解他们?毕竟我不是一个天真的人类学家啊…而且,理解他们会不会给我带来某种危险,比如合理化他们的行为?又比如内化他们诡异的逻辑?比起来带或者不带偏见的凝视,我宁愿丢给这个由各种多瓦悠人组成的世界一个巨大的白眼。这个白眼来自于我的政治性抑郁,代表着我作为一个天真的设计师审美层面上无力但倔强的负隅顽抗。

Written by in: Nulla dies sine linea |

11 Comments »

  • 别扭 says:

    我对邻居如何跟房东斗智斗勇,朋友怎么被恋爱脑折腾得五迷三道也很感兴趣。我觉得我对一切人类活动都挺感兴趣的,跟去动物园差不多。不过确实是在我来德国之后,当我本人不被涉及的时候。不然的话确实只想翻白眼或者暴哭。

    不过另一方面,多瓦悠人的社会,也不是他们自主、有意识地构建起来的呀。正如我们的社会。我对于不同社会如何构建,如何维持很感兴趣。到底为什么会走进这样的死胡同里呢?我觉得能够回答这个问题,就能够回答“如何使它变得好一点”这个问题。

    The Dawn of Everything里面有不少这种Mbendjele人例子,其中有一个社会选择虐待,隔离自己的首领,使他们对自己的首领身份感到羞耻,来避免扩大权力的野心。16世纪跟法国人有接触的美洲大陆原住民也会疯狂讥讽,鄙视所有服从首领的人,包括当时的法国人,被骂成屎。

  • messer says:

    有可能我的年纪比你大一点,更有可能我们的性格比较不同,我无法对邻居和朋友的古怪行为保持持续的兴趣,我甚至自己在做这类型的事情的时候做着做着都会问自己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然后就失去了继续的兴趣…就像改变世界这个事情一样,我愿意观察别人怎么改变世界,如果她们改变世界的理念我认同,我就会觉得开心。但就我自己来说,我并没有这样的雄心壮志,我只想咒骂这个世界。

    Graeber书里的例子我觉得跟Mbendjele人的例子还是挺不一样的,起码就你说到的这两个而言,我觉得它们只是提供了另外一种行使权力的范本,而且里面还有暴力的成分…

  • 别扭 says:

    那你真的非常理想主义了朋友!我觉得不能只有在完美的平等、和谐、富足的世界里才能感到满意并不想咒骂世界吧!但当然你也在通过很多事情在让世界变好呀,何况我觉得善待周围的人就已经是很难得的事情了

  • messer says:

    我这个可能不是理想主义吧…好像如果真的持有这一类的想法,不管是在想要改变世界的人那一边,还是想要让世界维持原样的人那一边,都是非常不受待见的。如果起了争端,这种人是最先被推出去祭天的,哈哈哈。而且这一类的情绪也被认为是道德瑕疵,没什么值得自豪,我其实也很无奈…格格巫也经常觉得奇怪,为什么我宁肯在网上跟你们聊得热火朝天而不愿意跟邻居就着啤酒唠家常,宁肯在文字里了解世界也不愿多跟陌生人说一句话,跑遍整个世界去找没人的地方呆着。我有什么办法…I can’t help.从理念上我确实也更认可你或者格格巫或者真的理想主义者,我只是没法投入自己。

    你前段时间在问我维也纳的事,勾起了我很多回忆。维也纳对我来说是很特殊的城市,因为我在那里跟美好的人度过了放荡的时光。他们教会了我如果在声色犬马之地留得足够久,就会发生有意思的事。我们在american bar一直坐着,一直到把腐朽坐成神奇,穿透所有的无聊,到半夜两点真的有奇迹发生。而回想我曾经有过的奇遇,很多都在后半夜发生。如果换了一个人大概会更多在沉夜流连,但我一离开维也纳,就又变回了轻易不出门,出门总会在11点半之前回家的人。

  • 别扭 says:

    引起本人强烈好奇:american bar的半夜两点发生了什么奇迹?

    我觉得无法跟邻居唠家常,应该是创伤所致吧……我以前也极其社恐,主要是过于爱恨分明,恨的清单太长,只要对方表现出一点我讨厌的特质,我就想原地消失。不过现在看开了很多,求同存异,有趣就行。

    我本人天一黑就想回家,从小到大都这样……我怀疑我童年是不是受过什么我不记得的创伤,小时候玩得再开心,天一黑就哭,闹要回家……我觉得奇迹是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了!

  • messer says:

    我刚去翻了一下以前的blog,居然不是两点,是三点半!年轻人可真能折腾啊…但说到奇迹…其实更多是人心里的感受吧,夜晚、酒精、药物、疲倦和亢奋都能放大感官的敏感度。如果在光天化日之下,可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说起来,邻居确实是我的PTSD。我是在三线单位长大的,类似北京人那种大院吧,一个大的国家机构,所有的人在一起工作一起生活,大家彼此熟悉和厌恶,真是太恐怖了。所以一旦可以离开我就跑得很远,而且在人际关系疏离的大城市里如鱼得水。那个项飙讲什么附近性,我虽然不否认这种东西对其它人可能重要吧,但我自己完全没有这方面需求所以真的可以白眼翻到天上。哈哈哈项飙真的没有任何一个点可以点中我。

  • 谁时需要填名字 says:

    我在美资中国大国企,最近被小九九暗算,一切都会不了了之,以各种名义,但实际其中有各种暗流涌动,对金钱刺裸裸地渴望和嗅觉主导着一切。生活太不容易了,大家集体心照不宣式捞钱。谁出局谁不上道最终都是会成为鸡和蛋的关系,无法言喻。

    项飙的书,给我的感觉是他在观察,人类学家的书都是,就是一种观察者身份。这和身处漩涡中人们的灵魂和肉身体会完全不同。

    一个人几点一线地在3D现实里生活,附近性真那么吸引人吗?同事,同学,亲戚真有趣吗?

    但无法吸引,无法有趣的这些人会遍布周遭。其中的悖论是,当你现实社会的肉身遭遇困境时,你能够寻求帮助的也只有这些人。2020年,我父亲病危,我非常难过,能够支持我的也只有那些那些无趣的亲戚和同学。那些2D世界里存在人,仅仅属于灵魂幽深处最飘渺的虚风,你以为的自深深处,也仅仅是深深处碧蓝的一小片羽毛,在粗壮痛苦的现实中如斯轻浮,甚而不足道。

    有一次,我坐在罗马的一个古老废墟中,风吹得如此温柔,看到每个人都有一张康健的脸庞。我突然想起爷爷曾经坐过的土炕,他坐在院子里劈柴的身影,那一瞬间我突然泪流满面。历史在这里相遇,死亡与时间同在。

    这些天,各种隔离封闭,看见人,突然觉得亲切了。回顾了下前半生,刚打了一个电话给十年未联系的前老板,她困在上海小区正在被全方位钉铁板,我说我感觉我们这一代已经要退出职场历史,她说她感觉人生刚刚开始,未来是什么样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存在,并如此勇敢和努力地生活过。

  • messer says:

    呀,你这个前老板还挺不错的呢!我喜欢能这样说话想事情的人。

    你提到父亲病危这件事情,我认为特别有代表性。我曾经听到不同的朋友讲述类似的事情。一来可能在生老病死的巨大力量前面情绪好恶什么的确实无关痛痒;二来在一个前现代国家,人们的生活对关系网络的需求更大,也捆绑得更牢。所以在这个语境下附近性是没有选择的选择。不同在于有的人是全心拥抱它,有的人就非常不情愿了。

  • 谁时需要填名字 says:

    我的前老板内心也有无限的黑暗和光明, 或者说每个人都有内心的无限黑暗和光明。

    从前, 我看余华的《活着》 , 觉得我族如果能写出这样的小说, 并在文学青年中影响深远, 未来也许会很好。 现在你也知道了, 前现代国家未曾真正现代就呼呼奔向更后方- “故乡天下已黄花”,”今夕何年?“ 了。

    有些人, 注定无法全心拥抱“ 附近性”,王小波肯定一直很抑郁, 一方面聪慧浪漫得要命, 一方面在现实面前感受到巨大反差, 我猜他写《万寿寺》的时候已经内心无比焦灼了, 完全没有写《绿毛水怪》时的轻松灵动。 我现在也不像小时候那么喜欢他了。和女性生活了二十几年后, 我对一切作品中的雄性荷尔蒙都有些难以忍受, 虽然王小波是男作家里对女性已经足够尊重了。

    我长期无法和任何附近性建立起3d式亲密联系, 在任何一个人多的场合都觉得张嘴的不是我, 是一个机器人的另类,是一个我自身魂魄以外的一种“ 纸片式” 存在, 这样一个疏离在人群中的人,也时常在“ 社交“中表现出积极, 热情的一面。 活到此时, 我连卡夫卡都懒得搭理了。平淡无奇, 味同嚼蜡这种词儿都不会刺激到我, 只有一种生活面” 存在“。

    说说那些2d 世界的美妙时刻吧,看到一个句子,欣喜若狂, 看到一幅画, 静谧沉静, 看到一幅字,心情激荡。

    也说说看到的人,从前见到一位聊了十年的网友,她坐在夏夜的树下,亚热带的风温柔地在黑暗中飘啊飘。她那时背对我坐着, 我从酒店门口走向她。2d世界的熟悉, 让我觉得她仿佛就是我最熟悉, 最亲切的人。 想想那时候,我们多么年轻啊。路两边似长颈鹿的路灯张大着好奇的双眼,世界此时显示出真正的庄重一刻。 有什么比此刻更重要吗? 那一刻,我甚至忘记了母亲刚刚去世的悲伤,晴天如果有流云, 那也是小径通幽处,天堂降落下的安宁。

    心跳在此时都是亵渎,我感到那种童年妈妈出差回来, 带回一种机械式” 跳舞小人‘的纯粹喜悦。这倏然真实的一刻,温柔又清明。走向她,和她站在一起,这条路竟宽阔而明亮,声音不见了, 气味也不见了,这世界显示了最大的仁慈。见到了, 灯光又起,车流又响,喧闹夏夜中有花朵的香气。 哦, 真想此时跳出生命,就让我似“ 空气”一样可以呼吸着她带给我的这种亲切吧,但愿这永不消逝, 永成绝响。

  • 别扭 says:

    另外法律本身也是一种暴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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