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n
29
2015

风乍起

前几天顺君来信,说她在看《博尔赫斯谈话录》(最近总是有人提到博尔赫斯),她说:

老头子说噩梦都是工具,我们要想办法把它们变成诗歌,这倒是很诗意的事。我英文不好,读英文诗极少,大部分是中译版,之前外研社翻的一套国外的诗选集有些还可以,看得进去,但我总觉得诗歌这个东西没办法翻译的吧,怎么能把一个人的想象翻译出来而且还是用另一种语言,就像我也没办法知道诗经和宋词要怎么翻,我试过用一本字典逐字逐字的去读原版,不是很清楚它的意思,只是感觉一下那个意思,没想到博尔赫斯也这么干过,他说他热爱德文,所以他会找一本德文字典,然后去读德文诗。

这真让人惭愧:我向来宣称自己热爱诗歌,但翻着字典读诗这样明显就是真爱的事情,我却从来没做过。当然了,遇到不认识的词,翻翻字典那是正常的。但陌生的语言,翻字典?读诗?

小时候我一直认为只有中国人才能写出像样的诗歌。我爸有一本勃朗宁夫人的十四行诗集,我对那本书的印象就是每个句子都长而臃肿,意境平淡。再加上内页勃朗宁夫人那张阴郁的肖像和前言里对她长期卧病的描述,让我觉得外国诗歌肯定都是如此这般阴沉晦涩冗长,不知从何读起。日本人要稍微好一点,但“陋室无长物,小蚊款嘉宾”这样的句子,在当时的我眼中唯亲切耳——跟放学路上胡诌的打油诗有什么区别呢?

什么时候开始读外国诗的呢?其实我已经不太记得了。辛波斯卡?泰戈尔?那都是辗转翻译了好多种语言才到中文,不过是嚼个意思,看着像咖喱,尝上去却是糖醋味儿的。

诗大概真是没法翻译的。前段时间我跟人讲李白,翻译了《月下独酌》给他听,我的英文虽然蹩脚,李白仍然是李白呀!没想到他听了却说像首乡村歌曲,我又气又笑。后来仔细想想,如果只从字面意思上讲来,他也没什么不对。“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人闲桂花落,月静春山空”,这样的诗句可以翻译吗?“晚霞挂在天上,一只孤单的大雁飞过;秋日的湖水在远方与天空融为一色”,“在闲暇中,我看到桂花飘落;月亮静静地照耀,春夜的山岭空旷无人”。我们在学诗的时候,往往被灌输格律只是工具,更重要的是诗的格调:情感哪,画面感染力什么的。问题是在翻译之后,情感和画面感染力并没有两样,但那种工整对仗所带出的音乐感却荡然无存,于是显出一股子乡村歌曲的气息来了。(我倒不是说乡村歌曲不好)

要像博尔赫斯那样,对着一本字典读诗,固然是了不起,但想来也是有问题的。我德语算是差强人意了,但读起诗歌来还是莫名其妙:

Dichter lieben nicht zu schweigen,
Wollen sich der Menge zeigen.
Lob und Tadel muß ja sein!
Niemand beichtet gern in Prosa;
Doch vertraun wir oft sub Rosa
In der Musen stillem Hain.

Was ich irrte, was ich strebte,
Was ich litt und was ich lebte,
Sind hier Blumen nur im Strauß;
Und das Alter wie die Jugend,
Und der Fehler wie die Tugend
Nimmt sich gut in Liedern aus.

这有什么意思呢?差不多就是土豆团子版的“小蚊款嘉宾”。不过博尔赫斯和德语诗之间的关系,大概要比我和土豆团子近。毕竟我是读“唧唧复唧唧”长大的,直到后来有人跟我讲meter,讲da DUM da DUM da DUM da DUM,我才象韦小宝一样恍然大悟:

稀奇稀奇真稀奇
鬼子也会放洋屁

这不跟平平仄仄是一个道理吗?!有了工具,理解起来就容易了嘛。闹得我像香菱一般,拿着不拘什么一通乱读,虽然大字不识,也想读出音韵和格律来,倒真有点“唧唧复唧唧”的意思了。

PS:把iamb翻译成抑扬格的人真是天才。虽然我整晚都在抱怨翻译没用,但这个翻译倒是相当的信达雅呢。

Written by in: Nulla dies sine linea |

13 Comments »

  • 听听 says:

    😈 😈 哼哼……文艺啊文艺……

    不过,说到诗歌,这两天正在知乎上看余秀华。

    http://www.zhihu.com/question/27733595

    排名第一的答主,经年,一定要关注下。他经常写一些关于现代诗的介绍,我看了觉得非常好,很有“一下戳破”的感觉。

    比如这个:

    http://www.zhihu.com/question/20592937/answer/37092070

  • 听听 says:

    啊!亲,你是不准在回复里发链接了哇?

  • messer says:

    啊!我没有做过什么特殊的设置,可能是插件的原因,再不就是wordpress更新出来的东西,有链接的回复需要我先通过才能显示。等到我有时间来检查一下什么情况。不过这样挺好的,最近我这里好多带链接的spam,都被挡下来了。

    我赶紧跑到你的链接去看了一眼,然后…嘿嘿,我准备来跟你说一下干货到底要有多干的问题。

    经年,就是你推荐的答主,在我的眼中,就是挂着干货的羊头卖着湿货的狗肉。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看了他的回答,觉得他通篇都在讲意境和意向,而意向什么的是很主观的概念,湿得不能再湿。

    昨天我写完这篇blog就睡觉了。今天早上起来跑步,一边跑一边想我昨天晚上写的东西,觉得还没有完全说清楚,于是回家又补了一小段,就是关于“落霞与孤鹜齐飞”的翻译那段,突出了一下格律这类干货对诗歌的重要性。格律,我认为正是诗歌不可翻译的罪魁祸首,因为意向和情怀可以是人类的通感,但每种语言的格律规则是这种语言所特有的,语言的音韵感是无法转译的。我们平时重意向,强调不能以词害意,一来因为格律这种干货太干,没什么好说的;二来本来咱们天朝人民的传统就是白首太玄经,打根基的东西向来是不屑的。像林黛玉给香菱说诗(btw你要看经年还不如看林妹妹,林妹妹说湿货都比知乎大牛们说得干,红楼梦真是一个阿莱夫),说“古砚微凹聚墨多”浅近,格局低。我估摸着林妹妹这么说,是因为陆游这个诗太接近她自己的日常生活了,又有点无病呻吟的意思。但在我看来,首先这个句子音韵对仗极工;而用字也很考究,讲雅的事情,却用了一些俗气而且发音怪异的字(凹),形成有趣的张力,正是文人们得心应手的小把戏;而古人那些砚台呀,门帘啊,在今天去国万里的我看来,多么遥远,多么雅致,多么有情怀。用考究的语言来描写美好的事物,诗还需要做到更多吗?但如果只有美好情怀,没有严格的对仗和炼字,那就是散文了。我们说好诗可以不符合格律,那也是忽然从框框里跳出来一下,给人造成一个突兀的效果,同时又有一个惊人的意向,所以大家就买账。你见过通篇没有格律的诗吗?那就是现代诗歌嘛。我看现代诗歌都是当散文看的。

    da DUM da DUM da DUM da DUM是洋人用的格律,它们是我对洋诗歌无感的罪魁祸首。在我不知道这些规则的时候,我是不知道怎么去读洋诗的。并不是我不能理解它们的意向————一本字典在手,这有什么难的。但对我来说,诗,是要吟咏要歌唱的,有了meter,我才能做到这一点。当然了,更高级的干货是炼字,这在中国诗歌里也是一样的,但现在我连基本的词汇量都没有,也没有大量的阅读撑出对旁征博引的理解力,所以还不能领会这一点。慢慢来哈慢慢来。

  • 听听 says:

    我国古代是非常重视格律那些干货的,可是之后白话文来了,再加上另外的原因,传统的干货突然断代了!这是我一直觉得很遗憾的事情,就是我没办法很透彻的弄懂从前的文人们玩的那些文字游戏。比如红楼梦里的很多谜语。。。

    中外知识都得狠狠补课啊!

  • messer says:

    啊!有一本书,北京出版社出的,作者是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推荐推荐,甩出蒋勋几条街啊。(当然我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买到)我小时候就是靠着这本书读清爽了《红楼梦》的。

    当然了,这样读《红楼梦》造成了一个可怕的后果,就是我读懂了各种隐喻,出典,各种文学手法,但是我对《红楼梦》里的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像宝钗扑蝶这种桥段,我一直都是当作美好事物来欣赏的!最后终于明白里面的各种算计鬼蜮时,简直是!毁童年,毁童年啊!(因为懂得晚,所以我更加厌恶中式人情世故了)

  • messer says:

    是啊,狠狠补课,时间不够用。不过话说回来断代的事,我昨天看你给我的帖子,上面有人说顾城多少岁以前一直写古体诗,我很怀疑呀。我们小时候也不是没有背过云对雨,雪对风,但那样诹出来的都是打油诗啊。

  • 听听 says:

    顾城那个,你听着玩玩就是。知乎上很多人玩格律的,看看他们写的格律诗之酸腐,也是一绝。今天的人就算懂格律,文字的气势和美也出不来。格律诗在明清也没几个写的特别好的。当然比今人还是强多了。

    云对雨那是最最初级,启蒙用的,后头还有一整套。好比老师教你写字,才写了一,二都没写完呢。

  • 听听 says:

    我的意思是,写得好还得是老天赏饭,更何况顾城最后也不是靠写格律诗出名的。所以,即便传说是真的,也没有什么意义。

  • messer says:

    我觉得毛腊肉他老人家写得挺好的,挺有气势的。我小时候跟家里老人学过一些,但家里的老人也是洋学堂出来的,要说有多通也没有多通。自己也看了一些书,我觉得这个程度呢,就是可以欣赏,但是无法创造。就像看得懂英语文章,写不出连贯句子,差不多是一个感觉。

  • 听听 says:

    我觉得你还是运气挺好了,童子功就强过我。我是直到上大学才有机会接触,听老师讲诗经,但也没细说格律。所以,现在再补,亡羊真的晚了一点点,不走心了。

  • messer says:

    哈哈,你要这么想,我是红楼梦党嘛!兴趣是那上头来的。还有就是我从小爱听戏,听戏才是童子功。大家看春晚的时候,我一直都是和我爷爷去他的屋看戏曲春晚的。

  • 听听 says:

    我爷爷也看戏曲春晚!但我从来没有兴趣!我小时候连看春晚都没兴趣……

    高中看了一部叫做《南海十三郎》的电影,才知道,what?!戏曲台词居然写成这样?!惊为天人。

    再然后是大学里,老师引领读诗经。自己也看了一些。再再然后,是为了让翻译文章变得更像中文,读了一堆不入流的宋元明白话小说,还有元杂剧的本子。深为古人遣词造句加骂人翻新的本领折服。

    但诗歌这一路,始终是短版有欠缺。

  • messer says:

    “让翻译文章更像中文”!这个写到我的痛处!有时候我写东西都带翻译腔,好烦恼!没办法,耳濡目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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