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要来继续之前开启的,有关“登”的絮絮叨叨。
听听问:如何判断“登”味呢?我大而化之地回答回答,“登”就是有毒的男性气质。但实际上后来的絮叨跟男性气质已经没什么关系。非要把男的拖下水,也只能说是在以“有毒的男性气质”为镜,反思自己的行为。人与人之间的权力与关系,如宇宙中的一切恒常变化,希望自己能在不平衡中维持内心的平衡,不要沾染上登里登气的毒。
8月那番感概,是因为我的壹号员工要辞职了。我也尝试挽留,但她很坚决要离开,之后就要开启家庭生活,备孕、生小孩,并且:“选择建筑是一条错误的路”。她做出如此决绝激烈的选择,我作为老板当然难辞其咎,blog里也没法细说,只能隐晦地反省了一下。
不只是工作,生活中需要反省的地方更多。当时没来得及细细掰扯就被搅进了工作的泥沼,怎么挣扎都爬不出来,现在扒着泥沼的边缘喘口气,顺便继续反省。
回国前跟阿伊莎吃饭,她说起一个trans朋友跟父母锻炼,表示很不理解。那位朋友来自贵国性别问题洼地福建,作为性少数人群,成长的经历想必不算轻松,好在父母还算开明,没在这些问题上太过为难她。但即使这样,朋友出国后仍然切断了跟原生家庭的联系。直到前阵子,忽然有人按门铃,开门发现并不认识,这就有点恐怖了,更恐怖的是,对方报了来路,竟是老家来的人,并且说是受她家人所托专程来探访。自从她跟家里断了联系,父母很是担心,久而久之怀疑她是不是早就死了。顺着她以前留下的一点点信息,拜托出国的朋友找了来…虽然也有点中式恐怖故事的味道,但毕竟这位朋友自己也承认父母还算开明,所以我们也感叹了两句可怜天下父母心。
阿伊莎颇为恼怒朋友的冷血,认为她太自私了:和解固然很难,起码可以维持最低限度的联系,没必要让家人受到这样的煎熬与折磨。我们觉得阿伊莎太苛刻了,帮这位朋友辩护了几句。东亚亲子关系之复杂罄竹难书,我对此感同身受。我跟我妈的关系也说不上轻松,做过一些非常粗暴冷血的事情,事后愧疚得要死,一度觉得必须找个心理医生帮着捋捋到底怎么办才好。所以实在没资格指责任何人对父母“残酷”。但过几天再想起这场讨论,又觉得阿伊莎也没错。说到我自己,那些难以启齿的行为也都是慢慢独立之后做出来的,妈妈越来越依赖我,也助长了我的肆无忌惮。如果说我曾经有很多怨怼,觉得妈妈对母女间权力关系和边界的处理不恰当,又觉得她认知很多局限,彼此无法沟通以至于愤怒无法消解。但仔细想想,我的行为难道就不是对权力的滥用吗?说到底如果我掌握了那么多关于性别和权利关系的理论知识,却仍然无法约束自己的行为,只能用伤害对方的方式来消化自己的创伤,那也算是一种登登不息吧。
某个晚上躺在沙发上无脑刷微博,刷到一直follow的博主——很多年前因为她讲香水讲得有意思follow了她,时光飞逝我仍然流连各种华而不实的小玩意儿,她的小孩儿居然都长大离家了——从当妈的角度讲了一个被女儿“切割”的故事,看得我唏嘘不已,虽然没有征求过她的同意,还是悄悄咪咪地搬了过来。
我有一个女儿,小熊同学,因为上学需要,已经搬出去租公寓住了。
公寓是她自己找的,自己定的,我只提供了交房租的银行账号,和她一起去中介公司签了合同。而已。
她搬出家去公寓的那天,是晚上走的,拉着一个上小学时我为她买的行李箱,我送她到最近的地铁站,行李箱的滚轮是静音型的,嗡嗡地响在我们身边,像气质冰凉的背景音乐。我们说着玩笑话,一路上心情都很愉快。在检票口,我摸摸她的脑门,送给她一个欣慰又有点儿伤感的微笑,让她注意安全,她很深情地看了我,挥挥手,进站了。
回家路上,走过路灯之间一段又一段的暗,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育儿生活,至此结束了。虽然她还需要经济上的支持,但事实就是,她已离巢,飞走了。路上无数樱花在夜晚盛开着,像月光的碎片。
夜晚安静的小巷里,便利店格外像慰藉人心的加油站,我走进去买了堆着厚厚奶油的蛋黄布丁,两个,回家和伴侣一起吃。我们不开酒,用小勺挖甜布丁,慢慢体会那种滋味就够了,开酒就煽情了,万一再控制不住。第二天上班路上,我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天啊,好想哭,怎么办。
第二天下班路上,在口罩后面默默地哭了一会儿。很快,周末,小熊同学就像感知到了我们的情绪,回来拿东西了,仿佛在告诉我们,一切都还像往常,距离那么近,有什么可难受的。
我给她发消息,用的是表情符,一个小女孩在抹眼泪。表情符替我说:现在我就是这么弱。
她回了一个表情符,一个抬起猪手为我擦眼泪的粉红小猪。
我截了图。过了些日子,我适应了,开始为自由而欢呼。
万岁!带了那么多年的枷锁终于解开了!
不光是她离巢,我也在飞呀!
太快乐了。就这么很欢呼了些日子。
后来又过了很久。
我开始问她,星期天回来吗?大假期回来吗,您什么时候回宫啊? 请偶尔下个凡呗。
她有时回答,哪天哪天回去。
但大多数时候,她不回复,假装没看见消息。
在这里容我自我辩护一下,我问得不频繁,一两个月一次,顶多了。
她不回复,我叹口气,也就算了,没有口头埋怨过。甚至心里没有多想过。后来又过了很久。
见面时,我发现她变化了很多,个子都长高了四五厘米。神情、气质和说话方式都微妙不一样了。
对她来说,是成长,对我来说,欣慰的同时,”距离感“这个东西不再是抽象概念,我实际上看到了。
会的,我在心里会对距离感有抗拒,有委屈,有恐惧,有惶惑不解的。
但又很难用语言表达出来。
我非常介意对她用语言表达出我的抗拒、委屈、恐惧和惶惑不解,因为这会让她有愧疚感。
她不欠我的,不必愧疚的。
不过我也能感觉到,之所以会有距离感,也是因为她心里已经自发了淡淡的愧疚,她越愧疚,越想远离我们。后来又过了很久。
有一天,我有事路过她的公寓附近,想去看看她。用短信问她当天在不在。
她很烦躁地回答:
”我说过多少次了,这个时间我没空!“
”不要让我每次都重复!“
我甚至都没有打开我们的对话界面,只从整体的对话列表界面上,看到了她”不要让我每次都重复!“
看到的瞬间,心碎了一地。我没打开我们的对话界面,让大界面上保持着未读的”2“。
保持了两个月。两个月里,我一直觉得,我被她的不耐烦伤害到了。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受了委屈的那个。在潜意识里,我需要这种受委屈感。在潜意识里,我觉得弱势的一方更正义。我需要这种自我肯定。
后来有一天,我忽然意识到,我不是在伤心,而是在愤怒。
在生她的气。
不是为她这一次的不耐烦而生气,而是,为”她把我抛弃了“这个事实而愤怒。她不是我的战友吗,怎么抛下我走了。
于是我打开了界面,问了她最近的情况,口气很轻松很平静,随意地聊了一会儿。我没有发牢骚。又过了一阵子。
我发觉自己在抑郁。
不仅仅因为工作忙,也因为我的愤怒没有出口。
我发觉这种愤怒,来自于身份的解体。
我做了那么多年的母亲,背负着”母亲“这个身份,主动地被动地,找到了自身存在的立足点。现在这个立足点崩塌了,我脚下虚空了。
我不是在飞。
好痛。那么多年来,我的妻子身份,是由母亲的身份来作强力支撑的。
她飞走了,我被迫重建妻子的身份。可是我没有力气,也不太情愿。我愤怒,也是因为觉得,是她让我这么难堪的。
看,母亲就是会这么自私地想。
因为母亲也是人。不过,我在自私地想的同时,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不去抱怨她,不给她增加愧疚感。我的愤怒,我来解决。
我知道她也在迷惘,也在生气,气我们没能给她更强有力的帮助,气自身能力不足,只能把气发泄到父母身上,气自己不该这么想,气自己只能这么想。
我自己曾是这么过来的。
她在快乐地单飞,单飞也孤独。最近她养了一只小猫。
但没有告诉我。
你说这孩子多别扭。居然能忍住不向我炫耀她的小猫。目前我们就在这种别别扭扭的母女关系里往前走。
今后也许会好吧,但终归,我们的路分开了。母亲的身份这件事,只有亲历者才有体会。
她刚出生时,我看着床上那个小人儿,感觉手足无措,非常茫然,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站在这里。帮我照看她的其他大人喜悦地对我说:”哇,你看她的小手手!大眼眼!小肚肚!哎呀,我们又拉脏脏了。脏脏不臭哦。“
我听了觉得非常别扭,为什么要用叠字,肉麻,不能好好说话吗。床上的这个小东西,好麻烦呀,我真的必须扛着她去走十几年的长征吗。
因为那时,我还没有让自身与母亲的身份发生关联。母亲这个称号,这个位置,让我觉得那么陌生,那么恐惧。
直到后来有一天,她吃完奶,头软绵绵地搭在我肩膀上,全心全意地依靠着我,从那个瞬间起,我才正式当上了母亲。当年这么艰难地进入这个身份,如今,长年一点一滴筑起的这个身份,无声地发生了部分瓦解,撕成了伤口,滴血了,非常疼。
这种瓦解,让我的情绪起了波澜,让我发生了看不见的变形。
换句话说,这种瓦解,让一个母亲的情绪起了波澜,发生了看不见的扭曲变形。
也许很大一部分的亲子纠葛,就是这么来的。
我需要艰难地走出,才能再次站稳。以上,算是一个母亲的自私的自辨。
自辨,是我自建的一种手段。
感谢你看。
感谢你不嘲讽。
如果哪位女儿身份的人读后有感,能和自己的母亲发生一点小小的和解,帮她走出,帮她站稳,帮自己走出,帮自己站稳,就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