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g
22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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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一场网络争论

人生就是不要立flag!自从我说要日更,更新的频率又创历史新低,正好这两天跟朋友在网路上讨论米兔的事情,啰嗦了一大堆言语,干脆滥竽充数,贴过来骗一次更…

这件事的起源是我两周前去参加格格巫一个闺蜜的野餐卧谈会,席间谈到了美国的米兔运动以及高校中因为各种教条主义和其它复杂情况,反性骚扰机制种种不如人意处。然后一个朋友就讲了身边发生的热辣八卦。八卦的内容是纽约大学日耳曼文学系的学术明星Avital Ronell涉嫌性骚扰学生被指控。更让人大跌眼镜的是这人在被学校调查并给出处分后,一群其它学术明星(包括我很尊敬的Judith Butler,我很喜欢的Gayatri Spivak和神烦的齐叔叔)都来帮她背书,背书的水平大概等同于鄢烈山为章文背书…让人大跌眼镜。

这个朋友是耶鲁日耳曼文学系的教授,她们系跟纽约大学的日耳曼文学系联系很多,所以涉事的人多少都算是同事,于是乎她又讲了一些AR的其它八卦。同为在美务工人员的格格巫也加入进来,两人一应一和,把八卦补充得立体又生动。那段时间国内米兔正进行得如火如荼,我在夜幕中一边喝着小酒,一边咂摸学术圈八卦,觉得这些我很敬仰的人怎么都如此不堪(Avital Ronell也是12万分有魅力的人,B站有她演讲的视频,大家可去围观),遂发了一条哀叹世界是坨屎的朋友圈。

这条孤寒的朋友圈自然应者寥寥,只有我的朋友,米兔运动的先锋和捍卫者老Q同志跟我讨论了几句。过了几天,纽约时报报道了这个事情,下文是翻译版:

当女性主义者被控性骚扰,“我也是”运动走向何方

与此同时,为AR背书的一众学术大牛中最著名的Judith Butler去北京参加一个叫做“世界哲学大会”的奇葩活动,大概开会之余也趁便进行了其它一些在中国的学术活动,包括一个在上海的讲座。老Q和我共同的朋友大头要去听讲座,于是老Q就怂恿大头顺便问Butler一问,为什么她要去给AR背书。

说到这里,不得不再贴一下大牛们为了给Avital Ronell背书,写给纽约大学高层的这封信。翻译是翻译得有点烂啦… 但也许贴中文要更界面友好一点:

背书 (然而在三年之后这个翻译已经消失了。我查了一下有个google doc的链接可以直接下载原文。但在这里我给出了一言难尽的著名哲学酱油博客leiter Reports的转载)

过了几天,大头在微信上把老Q和我拉进了一个群,告诉我们:

刚才组织者找我们和朱迪斯·巴特勒一起吃饭,我提了那个问题,不过是私人聚会,就没录音,我跟你们简述一下。她的大致意思是:那个教授是个拉拉,那个学生是个gay,他们之间是romance friendship,就她所知,没有性关系,是一种很酷儿的关系。她认为他们的关系和那种性骚扰是很不同的,但是女教授很有可能会丢掉工作,因为男学生提出她不应该留在学校。所以他们提出的只是,希望调查可以清楚一些,也希望教授能保住工作。同时她提出,因为学院里有对酷儿学者和女性主义学者的敌意,酷儿学者尤为容易被指控为骚扰,所以这样的事很容易被利用来针对他们,让他们离开课堂。最后,女性被压抑被禁言的历史很长,这是她很痛恨的,metoo很好的一点是让她们讲出来,女性和同性恋当然也可能是骚扰者,但是要辨别清楚不同的状况,把重点放在真正的压迫身上。

大头又说:

她们同来了一个希腊女学者,后来讲了一通这个ronell有多厉害,她的思维都是很不寻常的,所以也很招人恨,之类,不过她口音太重了,好多我都没明白。

我觉得巴特勒这个回答有点避重就轻,跟老Q和大头讨论了一下。但当时我在上班,估计大头和老Q也各自在忙,总之讨论得非常浮泛。过了两天,大头在朋友圈发了个帖子,内容摘抄如下:

…这一事件有独特的语境和脉络,从各种信息源的汇总来看,基本上可以判断为是一个利用“反性骚扰”话语的,针对女权主义学者的报复行为。

其实性骚扰本身就是有争议的话题,在性别运动内部争论已久,只是在推向大众的过程中被简化了。但问题并没有消失,而是潜伏了。

这次事件使得这些问题集中爆发,话语的局限、性规范与性实践的冲突、私人背书的污名化、权力分析的僵化使用、女权主义被利用的可能,等等。

但真正令人惊讶的是,这个事情一出来,站队很多,有效讨论很少,很多女权主义者并不关心事情的具体脉络,而是立刻表示愤慨,震惊,不知所措,沉默,或者撇清关系———甚至也看到某种主流女权主义对酷儿女权主义的毫无体认,急于清除“坏分子”的趋向。

如果说性骚扰的关键是权力结构,那就要分析性有没有成为权力压迫的工具,比如Avital Ronell有没有利用自己的权力欺负Nimrod Reitman;反过来,在女权主义运动中,也要看,性实践有没有成为打破既有的权力结构的途径,事实上Avital Ronell和Nimrod Reitman的关系是如此奇特,它和以往的性的权力关系一样吗?

这些分析,是被“反性骚扰”运动简化了的。权力结构其实已经成为僵化的条件和背景,对性的监管才被推向了风口浪尖。

在这个贴子下面,大头又补充了两段:

可以翻墙去看一下Lisa Duggan的脸书,她有贴AR的自辩,其中包含两人的邮件往来,ta们使用同一套交往的语言,分享同样的“情话系统”,并不难看出两人此前的关系,这本身就是对异性情感关系模式的发展和实践。如果“反性骚扰”最后只是“反性”,那女性的生活空间只会更狭窄。追求社会公正不是建立新的僵化规则。

有朋友说:在美国应该有一个已存在的典型是queer students attacking queer teachers,因为预期的照顾或关注没有得到等等。当然我也觉得是酷儿老师更好攻击。有时候反过来,老师被学生骚扰,更难启齿,那种纠结和孤立,是权力以外的重大因素,是酷儿老师独有的困境。现有的权力操作和想像,更是对酷儿老师不利。这些状况很值得我们借鉴讨论,或许已经在我们之间发生了。

看了这些发言,我赶紧跑到网上去把Avital Ronell的自辩翻出来看了一遍:

艾维托·罗内尔教授否认所有性骚扰指控的声明

然后我八卦小宇宙爆发,又把齐叔叔的辩解博客也翻出来看了一遍(短短几天内就全部翻译出来了中文学界真是与时俱进!):

齐泽克:我为什么要签署支持Avital Ronell的信?

我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搅得心慌意乱,感到一肚皮槽不能不吐,就回了了大头一篇长的:

看了你的贴子我专门又跑去把齐叔叔的blog和Lisa Duggan的脸书翻出来看了一遍,感想是就这个大八卦而言,我们的意见是一样的,既本该被讨论的话题没被讨论。然而什么才是本该讨论的话题,以及如何去讨论,我们应该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

那天知道你要就这件事去质疑Butler,我非常高兴,作为酷儿的一员,我看了不少Butler的书,虽然没怎么看懂,但对她是很尊敬的。我希望她能对自己的行为有更好的剖白。然而让我失望的是,整个事件中人们质疑Butler的点在于她写的信,而你没有读这封信就去了,所以问题既没有问到点子上,也被她轻描淡写地撇到其它上面。这封信并不长,主要的内容就是Ronell非常优秀,应该不会犯下骚扰的罪行,请学校审慎对待——后来齐叔叔也承认了这封信的奇突:学术上的优秀跟品德有什么必然联系?说到底Harvey Weinstein也拍出了不少不错的电影呢。而且学校没有审慎对待吗?在他们写这封信的时候,这个控告流程已经走了差不多一年,排除学术机构人浮于事效率低下等情况,NYU对这种蜚声国际的学术大牛犯下的事应该也是非常谨慎地在处理的。当然了,是不是比同等情况下的男人处理得重,这倒是个有意思的话题,但是相关的讨论就很少了。

然后是Ronell这件事本身,就像你和小燕所说,既然性骚扰的关键是权力结构,那就要分析性有没有成为权力压迫的工具。在这件事中,不仅是Ronell,还有Butler等学术大牛,都对性与权力的关系投射到自身时展示出了让人震惊的迟钝。考虑到她们都是酷儿理论和女权主义抗旗子的先锋,应该对性与权力的关系更加敏感,有更深的理解和思辨,她们的作为反应不得不说让人非常失望了。Ronell再怎么有着惊世骇俗不为常人理解的个人作风,既然进入了学术系统,就是系统本身的一部分。作为一个德里达专家,Ronell不可能不明白机构本身的权力意味。既然接受了拥有权力这件事,就应该规范自己的行为,不能当了弼马温,还管自己叫齐天大圣啊。

齐叔叔提出一个有意思的问题 (不过我想先说说他那个blog,他说Ronell跟自己研究方向和政治取向都不同,所以他不会偏袒Ronell,所以言外之意是研究方向和政治取向相同就要偏袒吗?从这个角度来说齐叔叔是真·猪队友了),就是政治正确被曲解和利用,以及人们在放飞自我的时候容易伤害那些过度敏感的人,为了保护这些人脆弱的神经,不得不限制个性张扬的人放飞自我,which is,比较遗憾的。这些都是比较有意思的话题,不过说实在的,也是一些real高级real豪华的话题。

另外我还想说整个Titel IX中受害人保护这一块的条例,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因为发生了什么事都必须保密,所以这件事所有的人都在语焉不详原地打太极拳,有可能Butler写了这么低水平的一封信,也是被这个条例缚住了手脚(no)。我们永远不可能脱离事实只在理论高度去剖析社会现象,在metoo运动中,受害人隐私保护的双刃剑怎么更好地用,是一个很有意义的问题。不过我觉得在中国的语境下也是一个real高级real豪华的话题了。

过了一天大头回我:

那天去问(我不会用质疑这个词,到今天比较了解情况的时候,也不会用)Butler的时候,我的确不是特别了解,没问到你所谓的“点子”上,当时我也很疑惑她的回答,似乎和我想的重点完全不同,但经过这几天看相关的信息,我已经完全、充分地理解了她,也完全、充分地信任她,钦佩她。第一,关于她们的信,我不觉得低级,像lisa duggan所说,当时AR面临着远超出应有的处罚,butler的联署信阻止了这样的处罚,从这样大的背景思考,这个信低级吗?我后来读了这封信,困难在于,她们的确和之前的男性同盟分享了同样的语言,使得这些字句染上了过去的色彩,但是对于名誉的私人背书,真的都这么不堪吗?对于性别有着深刻思考和体悟的女权主义者联署,和男性同盟的联署,在我心里是不一样的。第二,关于反性骚扰机制,齐泽克提到了这种制度、程序对AR这样的人是特别不友好的,实际上关于反性骚扰的这套机制一直是很有争议的,很多高校的朋友抱怨这套机制没用,死板,实践中造成了很多困难(我自己就从来没有支持过建立反性骚扰的制度),这涉及到关于性的一个长久讨论,性权派一直批评传统女权只重视性的压迫,以禁止性来解决问题,最后是限缩了人的自由,尤其会是被视为弱者的女性的自由。作为酷儿的一员,是尤其知道这种思路的伤害所在的,不合格的性,一向是管制的对象,所以解决的方式是既要反对性压迫,也要鼓励新的性自主和性协商。在听到AR和学生关系的第一时刻,我立刻感觉到了其中的创造力,这和那些传统的异性关系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接下来我关心的就是AR有没有利用权力伤害学生,如调查所示,没有。到此我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持续谴责她,也更加觉得Butler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惜破坏人们最易理解的政治正确出来说话,是非常勇敢的行为。我大致的想法如此,谢谢。

得到这个回答我感觉其实我和大头都只愿意按照自己的逻辑来理解事物,已经没有彼此说服的可能性。但因为我喜欢大头,而且周末闲来无事格格巫又在没完没了地工作我正愁没地方磨牙,所以又回了一篇:

你说的两点我都挺不理解的。第一点:“她们的确和之前的男性同盟分享了同样的语言,使得这些字句染上了过去的色彩,但是对于名誉的私人背书,真的都这么不堪吗?”对名誉的私人背书有没有不堪我先不评论了。但你指的名誉是和私德挂钩还是和学术成就挂钩?说到底私德和学术成就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扯到一起来说?而且为什么要和之前的男性同盟分享同样的语言?这个语言很高明吗?为什么不能用一种不同的语言——一种让人或许能少产生点误会的语言(如果这真的是误会的话)?这本来就是我想问Butler的话,如果你有了答案,我也很想听你说。另外我也很想知道,如果把这个公案里的性别反转一下,你还会不会这么为他们辩护。第二点:“在听到AR和学生关系的第一时刻,我立刻感觉到了其中的创造力,这和那些传统的异性关系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愿闻其详…特别是,其中关于创造力的部分。“a penchant for florid and campy communications arising from the common academic backgrounds and sensibilities”,这个爱好我也有。我身边很多朋友,特别是那些把自己定义为酷儿的文科生都或多或少地跟我分享着这个爱好,更何况放荡的柏林一直就在怂恿人们模糊任何的边界。然而一旦换到职业的环境中,我永远不会跟我的甲方,学校的师长,尤其是我的学生分享这种语言。很简单,因为在权力场中地位和立场不同的双方若是共享这种模糊边界的语言,会造成各种无意或有意的误会和伤害。AR这段公案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而且,每个小圈子的文字游戏虽然有自己的规则,但还是有很多话,就是它听上去的那个意思,比如:“we’re on the sofa, your head on my lap, stroking you [sic] forehead, playing softly with yr hair, soothing you, headache gone. Yes?”我专门去问了我不羁的朋友中最放纵的一个,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飘过来一个淫荡的眼神反问我,宝贝儿你觉得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是不是淫者见淫,想听听大头你的意见。

大头对我们无法说服对方这件事与我看法相同,立即干净利落地结束了这次争论:

我觉得我们没必要再争论下去了。很多分歧的背后,是经年累月的经验、背景、思考,即使把这些都掀出来,也不一定能达到共识。我就说两点我觉得我们本质的分歧:

第一是我不觉得公和私有那么严格的界限,如果像AR所说,她在调查过程中没有机会为自己辩解,对抗,而且几乎因为这个丢了工作,这个原因是公,还是私?调查人员的偏见有没有起作用,调查程序背后的理念又是公还是私,谁来界定是公还是私?既然你觉得这个“性骚扰”是私德,那为什么要在工作上处罚她?如果要在工作上处罚她,为什么Judith Butler她们不能在工作上称赞她的成就?(当然只提这些的原因之一你也讲到了,因为保密条款,她们不能提事件本身)研究性别,就是在研究私中的公,公中的私,我提到她们的信和男性同盟的信不一样,就是她们已经非常了解性别、性中的政治,她们真的是在用自己的知识、名誉背书,而且在大环境中,AR已然落入了弱势的位置。

第二,与第一相关,我不迷信程序、制度。在性的问题上,我自己也是一个严守界限的人,工作生活都是如此,其实我很不喜欢xx(大头和我共同的朋友,之前的讨论中被用来举例酷儿人群的夸张言行)的很多玩笑,但我不认为所有人都得像我一样,性本身就可以成为友好、协商的领域,工作范围内又有什么不可,人又不是机器,人本来就是混乱、情绪的动物。只要不是强迫,只要不是利用权力压迫别人(用权力压迫别人可不是只有性这一种方式),人们会有自己的方式去解决问题。不必要的规则不但是无效的,而且是压迫的。

关于误解,话语总是会引起误解的,有时候责任不在说话的人身上。Butler在犹太学者支持巴勒斯坦运动中写了很多东西,她写到了,她明白这会引起误解,让人们以为她是反犹主义者,但是不能因为会引起误解就不说话。所以她的位置一直是非常激进的,也是非常勇敢的,当然,也是不太好理解的,需要读者更开放一些。

就到这里吧,不再回应了。我一早就觉得我们无法互相说服,但还是可以保持善意的分歧吧。呵呵。

看到“呵呵”两个字,我赶紧投降,臊眉搭眼地申请求同存异,有空继续一起喝酒…

又过了两天,看到巴特勒出来认错:

朱迪斯·巴特勒解释她为什么为罗内尔背书

Written by in: Nulla dies sine linea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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