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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尔区矿业联盟

 

如果要让我推荐在德国“非去不可的地方”,肯定不是迪斯尼乐园一样的新天鹅堡也不会是充满浪漫情怀的海德堡,甚至也不是五光十色的大城慕尼黑柏林。我心中的首选是矿业联盟煤矿(Zeche Zollverein),对很多人来说完全陌生的地方。但这个“世界上最美的煤矿”德国得如此淋漓尽致,如果我们可以在卧室里点点鼠标,翻翻别人的游记就完成一次惬意的脑中“德国游”,那么矿业联盟煤矿却是非得身临其境才能体会的地方。

矿业联盟煤矿位于德国中部的莱因鲁尔区,地下埋藏着大量优质煤矿,是德国人的重工业基地。两次世界大战的坦克枪炮都诞生于这一地区,而战后西德耀眼的经济腾飞也在很大程度上拜鲁尔区密集的工厂所赐。矿业联盟煤矿位于北威州(Nordrhein-Westfalen)州的大城艾森(Essen) ,早在一战以前就以超过两百万吨的日产量成为鲁尔区最大的煤矿和炼焦厂。

在上世纪20年代末期,矿业联盟煤矿产量持续增长,矿区不断扩大,其所有权也渐渐从家族企业转移到控股人手中。运营煤矿的凤凰股份公司整合了各个独立的矿场,开始进行大规模的改建。改建的任务,落到了鼓吹“新客观主义“(neue Sachlichkeit)的建筑师Fritz Schupp和Martin Kremmer手中。什么是新客观主义呢?要解释这个词,我们有必要温习一下20世纪初的艺术史。

其时的鲁尔工业区,虽然每天有大量的机械制造成品从流水线上被生产出来,是德国的经济命脉,但并不以卓越的工业设计闻名。矿业联盟煤矿所在的城区格尔森科辛(Gelsenkirchen)居住着大批矿工,这些受教育程度不高的工人们口味陈旧保守,却向往富人豪华奢侈的生活。他们偏爱用深色木料打造的笨重家具,几乎每家人都拥有一只巨大复杂的木头橱柜,外地人戏称它为“格尔森科辛的巴洛克“(Gelsenkirchener Barock),至今还被刻薄的家伙们用来揶揄淳朴又好脾气的鲁尔区的人们。

不合时宜的建筑和日用品设计,陈旧的审美观与迅猛发展的工业日益格格不入。这样的矛盾并不只出现在鲁尔区。上世纪初,欧洲的先锋设计师们已经意识到问题的根源所在。他们提出现代化的设计应该与技术发展相结合,反对华而不实的装饰,倡导理性:“根据理性结构原理所创造出来的完全实用的设计,才是实现美的第一要素,同时也才能取得美的本质。 “(Henry van de Velde) 在工业发达的德国出现了一个叫做德意志制造联盟(deutsche Werkbund)的机构,他们致力于设计界与工业界的合作,其核心人物穆特修斯(Hermann Muthesius)认为简单和精确既是机械制造的功能要求,也是20世纪工业效率和力量的象征。这种观点影响了一大批设计师,比如世界上第一所完全为发展现代设计教育而成立的学校,包豪斯(bauhaus)的创立者们;又比如矿业联盟煤矿新厂区的设计师,推行“新客观主义”的Fritz Schupp和Martin Kremmer。

新客观主义虽然收到表现主义的影响却非常理性,遵循这种原则建成的厂区立即成为了功能主义工业建筑的代表,理性,形式追随功能,但却符合最古老的美学准则,注重比例,讲究材料。这片厂区的设计启发了后来者如格罗皮乌斯(Gropius),他在德绍(Dessau)修建的包豪斯校舍中,矿业联盟煤矿的影响清晰可辩。

经过Fritz Schupp和Martin Kremmer更新后的厂区将以前的11个矿坑整合为一个巨大的12号坑,钢结构的提升井架竖立在深坑的上方。围绕井架是一栋栋钢绗架结构的厂房。从坑中采出的煤矿石经过提升井架,被装载在小车里,通过连接在各个厂房之间的传送桥被送到流水线上进行加工。在如此巨大的厂区却只由三种建筑材料构成:钢,砖,玻璃。厂房和传送桥的建造都基于一种(并严格遵守)简单的模数,模数通过相连的钢结构表达出来。钢结构之间填充红砖。采光则通过红砖之间漫长的横向长窗实现。

在这片建筑里,德国人的传统建筑材料红砖不再是承重结构,它们只是承重结构之间的填充砌体。钢铁脱颖而出,工字钢构成的框架在水平和垂直方向蔓延。没有任何柔软或温暖的元素,厂房中只有冷硬的铁血。但清晰的网格,诚实直白的构造反映出“使用的逻辑”。而那些窄而漫长的毛玻璃长窗,美丽而纯粹地围绕着厂房,窗框如此纤细精致。对装饰的彻底放弃成为最华丽的装饰,对浪漫的完全漠视成为最终极的浪漫。走过大雨中的空旷的矿业联盟煤矿,高高的井架上,驱动皮带的黑色大齿轮不再转动,但它们重新唤醒了我对重金属的热爱。

第二次世界大战并没有对矿业联盟煤矿造成严重的损害。战后20年,矿业联盟煤矿依然是德国工业的发动机。但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夕阳产业逐渐褪色,矿业联盟煤矿也和其它很多煤矿钢厂一样被完全关闭了。多亏了厂区杰出的建筑与工业设计,矿业联盟煤矿得以逃离被拆除的噩运。1986年厂区所在的北威州将整片矿区购入并列为纪念建筑。2002年联合国将矿业联盟煤矿划为世界文化遗产。当地政府将厂房改为文化设施再度开放,请来大批世界级的明星建筑师:Norman Foster, OMA,SANAA。他们清理修缮改造旧矿区,将高级餐厅,剧院,博物馆和溜冰场塞满曾经落满煤渣的厂房。

但矿业联盟煤矿的改造是一种一厢情愿的政府行为,推波助澜的建筑师们也忘了,鲁尔区盛产的是黑油油的煤炭钢铁和淳朴的劳动人民,这里没有前卫艺术生根发芽的土壤。即使身为2010年欧洲文化之都,整整一年有各色演出展览,但这片巨大的厂区还是显得有些过于寂静。

在矿业联盟煤矿,我参观过设计博物馆和煤矿历史展馆。原来的工业建筑被很妥善地保留下来,与新功能也配合得不错。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巨大机器不再运转,沉默在空间中。这里有最新最前卫的工业设计展出,家具,汽车,日用品,都可以亲手试试。

走过煤矿,就来到同样巨大的炼焦厂。连绵不断的烟囱高耸入云,层层叠叠的钢架下方有一道狭长的水池。在夏天,这道水池上浮着荒草,水面倒映出这个沉寂巨兽的残骸。可在冬天,人们把它变成了一个溜冰场,就在那些黑色的钢珩架下面,穿着大红色羽绒服的小女孩在雨中快速划行,伴着某种没心没肺的音乐。

而矿业联盟煤矿吸引我的并不只是铁血或重金属,这里还有我一直希望亲眼看看的SANAA的白盒子——鲁尔区设计高专的校舍,清水混凝土正方体,立面上有自由随意的巨大开窗,室内通透,顶层还带着一个巨大的屋顶花园。

我一直对日本的设计情有独终,即使做到极至,到手底却只是觉得温柔。自己去矿业联盟煤矿之前也看到过很多设计类杂志刊登的白盒子照片。但我怀疑纤细脆弱的SANAA能否融入沉重冷硬的德国工业建筑群中——这个当今如日中天的东洋建筑师二人组合拿手的是轻盈跳脱的设计,干净清爽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他们会给北威州那些爱吃炖牛肉的甲方交一份怎样的答卷呢?

在矿业联盟煤矿,SANAA选择和瓷实的鲁尔工程师通力合作。在他们的设计中,还是菲薄的清水混凝土墙,还是巨大的开窗,还是细长到连心理都难以承受的圆柱子,但早已打上了made in Germany的标签,建筑施工质量都无可挑剔。

比如说那薄薄的墙吧,德国有漫长寒冷的冬天,为节能(不能象美国人一样呼呼地开空调啊)所有的建筑都要包裹厚厚的保温层。再加上承重结构,要用普通的做法弄出贝壳一样的薄墙来绝对是可能。于是工程师利用了煤矿旧有的资源,矿业联盟煤矿虽然早已经停产关闭,但地下矿场的热泵仍然在运行。工程师把导管插入地下接通热泵,将热量导到地面,再分成很多的细管弯曲埋入现浇的混凝土墙内。这就象在冬天,虽然脱下了保温的大棉袄,但披了一条电热毯在身上,照样是冻不着,身材还可以比较窈窕。混凝土墙不能保证热量完全不外溢,但地下那个热泵反正都一直在运行,所以也算不上浪费。薄墙的问题就这么被解决了。

因为墙很薄,柱子很细,空间跨度很大(整层楼就是一间屋,总得是长宽20多米吧),所以结构如何承重就成为了一个大问题。工程师把很多足球大的泡沫球嵌在楼板的钢筋里,再浇上混凝土,这样做就减轻楼板的重量,降低了承重的压力。而这个清水混凝土板上面还预先排入了空调与照明系统,也就是说,这栋楼不需要室内装修,土建完工后几乎就可以付诸使用了。SANAA要的,就是清水混凝土干干净净的室内效果。而那张井井有条的工地照片,真是只在德国才能有的景象。

将这些技术的痕迹藏得妥妥帖帖之后,呈现在世人眼前的,依然是SANAA招牌的质朴简洁。然而在那个阴雨连绵的冬日,虽然暖气片无迹可寻,白盒子室内仍然温暖如春。巨大的空间里没有任何让人觉得拖泥带水的结构,我忽然看到SANAA的设计与矿业联盟煤矿共通的气质:简单,直白,诚实,崇尚技术,让结构说话。

逛了一大圈,还淋了点雨,所以我很饿了。忽然对烤香肠没了胃口,我选择试试厂区光鲜时髦的餐厅:清洗煤矿石的大机器旁边摆着宽敞的桌子锃亮的餐具,可以品尝经过改良的当地菜。鲁尔区粗犷的北方乱炖,香肠土豆烧肉都被切得小小,错落有致地摆放在雪白的盘子里,就象某种精致的艺术装置。虽然往昔豪爽的气势荡然无存,但居然也还颇为可口。

(杂志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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