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水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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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的风帆

十二年前我在江阳城的城乡结合部念初中,副业是当小混混。每天混混沌沌地留连于台球厅和录象室之间,没心没肺地抛掷着自己的少年时光。后来有一天,学校里来了一群实习英语老师,他们在省城的大学念英文,看起来都文质彬彬的。我们班被分到的是一个特别秀气雅致的女老师,学校甚至安排她们住进了我们的寝室,因为我那时候还是我们班的英文课代表,所以她就被安排睡到了我的床上。

不记得我当时是睡在哪里的了 。我只记得每天晚上,那个女老师都会教我们唱外语歌。那时侯我们的外语就是广东话,每天跟着磁带练的是粤语歌。女老师教我们的几首英文歌,于是乎成了阳春白雪。

印象最深的是那首sailing

I am sailing, I am sailing,

Home again, cross the sea.

I am sailing, stormy waters,

To be near you, to be free.

跟舒缓的音乐一起留在印象中的是女老师柔滑的嗓音和我对蓝天白云风帆的想像。我忽然觉得点着白炽灯的台球厅让人难以忍受,我想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去航行。

十二年后我背着一个行李包一个睡袋站在沃尔加斯特的港口上,辞掉了工作,没有任何收入。我不知道下个月干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会睡在哪里。我心灰意懒,然而还是决定去航行。

康妮和迪特的船如约驶来。三年前我就给这艘船上过漂亮的深蓝色漆,那时侯我没有妄想过要乘着它出海航行。这艘船叫做 Passepartout, 路路通,八十天环游地球上那个可爱的家伙。我很高兴我的处女航不是乘一艘叫做“珍妮”或者“尤莉安娜”的船。

沃尔加斯特的小小港口

从沃尔加斯特出去还要在河上开大约五六个小时才能到达波罗的海。阳光炽烈。两岸平缓。没有风,我们只好收起帆。

波罗的海是灰色的,不象地中海那般深蓝。在我们的航程中,很少有望不到海岸的时候。因为是照顾我第一次出海又惯常晕车,我们取消了本来去瑞典的计划,只是绕吕根岛一圈,去欣顿海停一下,然后经过丝塔尔松回去。

吕根岛上有大片大片裸露的岩石,据说是白垩岩。嶙峋地立在海边形成高耸的峭壁。让人想起那个叫卡斯帕大卫费德里希的落魄画家,他曾经画过那些白垩岩,画中的岩石比实际上还要尖利还要白,直指向灰蓝色的海,在深色的松树编织的框架中闪烁着地狱般邪恶的光。说到这个卡斯帕大卫费德里希,我不由得要直接跳到我们航行的最后一站猛禽森林,那里是他的故乡,他曾经留下了一副画叫猛禽森林的雾,那幅画并不出名,我却非常喜欢。画中是猛禽森林的海港,颜色阴郁而鲜艳,港口只有一个深色的剪影,而远处大船的风帆影影绰绰,天空显出橘黄色,雾气弥漫。我长久地思考要不要买一幅印了这幅画的明信片,却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战后的猛禽森林被民主德国修成了一个不知所谓的丑陋城市,我们在那里吃了一顿贵得昏天黑地的法国大餐,吃饭的时候有一只鸽子撞在玻璃墙上掉下来死掉了。这一切促使我放弃了那张很切题的明信片,买了一张幸福快乐的到此一游卡。卡斯帕大卫费德里希活动的地方常在德国的北部,他成了很有名的浪漫派风景画家。后来我在汉堡看到过一个关于他的展览,招贴画是那张最出名,却最不讨我喜欢的“云海中的流浪者”。于是我决定不去看那个展。即使如此,现在我说的每一句关于这个卡斯帕的话,都能让我愁绪满怀地想到汉堡......用小王子上那个狐狸的话说,我就是被驯顺了的人。

回到出发地吕根岛,我们第二夜停留的地方。码头在山崖的下面,我们停好船之后,得顺着木梯上到山顶上去吃饭。山坡很陡,一边上,我一边回过头来望海。海的颜色层层变化,在落日的余辉中发出深沉的光。然而比海更远的地方还是海,远在这里成了一个无法界定的边界,无穷无尽,很快就沉入了深黑的夜里。

那天我们吃了很丰盛的夜饭,因为大家都又累又饿,我们点了一种鱼盆。每个人都得到一只大盆,里面用炒土豆垫底,上面盖着煎得香喷喷的鱼,有四五种,还有足量的柠檬。最后我们谁也没吃完。摇摇晃晃走回码头的时候,看到有小孩儿在月光里游泳。

吕根岛的港口

第二天刮着很大的北风,然而我们的船却是要向北开。于是我们升起帆,先偏向东北,一直到看不到岸了,再调头转向西北,迂回前进。浪很大,而且都打在船头。风把帆灌得很满,我们的时速却只有三四海里。小船不停地在浪尖浪底做自由落体运动,我哪受得了这个,很快就晕船了。

晕船的感觉很难受,就象胃里塞了块大海绵,有人不停地往上倒水,再拧干,再倒水。我被从换帆的位置调了回来,因为变方向时我已经握不住缆绳转不动绞盘了。于是被分配去掌舵,因为可以坐到比较高的位置上去看海平面,据说这样可以抑制恶心,可是我光顾着恶心了,忘了看海平面,也忘了掌舵避开浪头。所以最后被分配去躺着。

躺着躺着,天就黑了。躺着的时候我吃了很多酸黄瓜配黑面包,从来没有觉得酸黄瓜配黑面包能够那么好吃,虽然两种食物都是酸的,搭配起来却一点都不轻佻,倒是有一种深沉淳厚的味道,层层叠叠余味无穷。尽管如此,上岸后我就不再想吃它们了。

那天晚上我们停在欣顿海。因为逆风航行花的时间太长,到港口的时候帆船码头已经被停满了,我们只好停到了渔人码头。渔人码头乱糟糟的,上岸去洗澡要走很远,到处都是蚊子。码头里还停着一条船叫做:c`est la Vie。 因为晕了船,我反应有点慢,花了很长时间来想人们为什么要给自己的船起这样一个名字,说真的,我第三次看到有人给自己的船起这个名字了,他们到底想表达什么呢?

渔人码头上的老水手,文身是裸女

在欣顿海的第二天早上,我还在后舱睡得迷迷糊糊,康妮和迪特就已经把船换停到了帆船码头。哎,我哪是远航的料呢?早饭后我们一起出去转了转。欣顿海出产一种很象沙棘的浆果,岛上的小店里可以买到各种沙棘口味的小熊糖和利口酒。康妮他们要买了利口酒回去送人,我的兴趣则只限于那橙黄色美味的小熊糖,02年夏天我曾经得到过一包,念念不忘至今。欣顿海历来是度假的好地方,大多数游人早上坐渡轮过来,在岛上盘桓一天,晚上又渡走。所以白天岛上很热闹,到处都是骑着自行车的游客。我们在市集上逛了一下,买了两块很好的肉,腌做两种口味,准备晚上吃烧烤。又买了一瓶酒。反正晚上是没事干的。

下午康妮和迪特留在船上看书,我和j换了衣服去沙滩。欣顿海的沙滩离码头很远,我们走了很久才走到。风很大,浪很高,但是我已经完全忘了晕船那码子事儿,奋不顾身地跳进了海里。浪一个一个打过来,人飘起来又落下去,晕晕乎乎的很舒服。游得离岸远了,海面反倒要平静一些。太阳明晃晃地就象挂在眼前,四处都是金光在闪。我朝着太阳那个方向一直游,那片金光明明就在很近的地方,却怎么都到达不了。不过也无所谓,人被海轻轻地托着,似乎一点都不累,可以毫不费力地朝前游。。。不知道过了多久,消失在视野里很久的j忽然惊慌失措地出现在我前方,他抱怨说以为我已经淹死了,让我赶紧游回去。我转头看,原来已经看不到海岸线了。

回程的时候很累,有好几次我以为我就要筋疲力尽地沉下去了,最后一次努力浮起来的时候,终于看到了岸上玩沙滩排球的人们。

游泳让人胃口大增,夜饭吃了很多。烤肉非常肥美,于是我们决定在欣顿海多停留一天。这样我可以上午去灯塔,下午再试着自杀一次,如果没死掉,晚上还有烤肉。反正康妮是这么说的。

欣顿海其实是一大片岛屿的总称,它得名于岛屿围合成的内海。岛上有一个小小的丘陵地带,在丘陵的最高点,有一个红白相间的灯塔。上午起来,吃了早饭就跻着拖鞋去灯塔了。后来发现,就算只想散散步,穿拖鞋也是错误的选择。去灯塔要走过长长的一段堤坝,之后还要爬山。山路是土坷垃加细沙。小石子老往我的脚指头缝里钻。最后我的脚被软软的人字拖打得起了泡。不过,一路风光美妙,小小水泡也就不在话下了。到了灯塔,远远地看着海上云蒸霞蔚,据说天气清朗的时候,能一直看到海对面的瑞典。我有点不相信。不过海天相接的地方,隐约有小岛漂浮在半空,也许是光线折射把小岛的位置改变了吧。我倒宁愿相信那是仙人居住的地方。

灯塔

下午再去游泳的时候,就没有兴趣往很远的地方游了。只是在近海岸的地方玩了玩水。想起来,当年的柯布,是不是也一时兴起追着太阳游出去,然后就不想再上岸了呢?

在欣顿海上再过了一夜,我们启程去丝塔尔松。航程中遇到了难得的顺风,我们非常兴奋,重要的时刻来到了。迪特在后舱掌舵。我到船头把陪了我们一路的前帆“热那亚”卸下来。康妮和j搬出了一个大口袋,里面装着我们彩虹般的spinnaker。要把它升起来是很不容易的,因为它特别轻特别兜风,所以很难掌握方向,帆容易被吹得失去形状。再说康妮总把升spinnaker搞得象个宗教仪式,我插不上手,只好退到桅杆下去给她们照相。Spinnaker升起来后象个兴高采烈的大风筝,又象布袋和尚的大口袋,足足地灌满了风,带着我们的船跑得飞快。我在学习航标定位的时候顺便看了一下计速器,那时侯的时速大概有将近八海里。很快,我们就看到了丝塔尔松教堂的尖顶。

spinnaker

丝塔尔松是一个漂亮的老城,跟北部的很多城镇一样,当初也是汉莎联盟的重要港口。在码头泊好船,我们就在港口上找酒喝,丝塔尔松也有自己的啤酒,味道苦苦的,口感很重。

苦酒

夜饭又是熏鱼,一路上我们都是以熏鱼黑面包为食。其实自从来德国,我就很少吃鱼。金沙江边长大的孩子,哪会看得上其它地方出的鱼?德国的鱼,海鱼太过咸腥,淡水鱼又太寡淡,而且口感不好,不如从小吃惯的鱼细嫩绵扎。然而波罗的海上的熏鱼却是一个异数,有一点淡淡的腥味,却更衬得鱼肉滋味十足;因为是吃凉的,所以肉质紧实,再加上高纬度地区的鱼本身很肥腻,所以口感好极了。我们常吃的是熏鲑鱼和鲽鱼,小镇的港口总有人将早上新鲜到港的鱼类现熏现卖,最常见的就是鲑鱼,鲽鱼和鳕鱼。我最喜欢吃的一种熏鱼叫做“席勒的头发卷”,其实并不是鱼的名字,而是单取一种小鲨鱼肚皮上的一小溜肉来烤,那块烤好的肉就叫这个名字。因为鱼肚皮肉总是白色的,而且长长的一条烤过之后卷了起来,就象以前的人带的银色假发卷。这块肉其实还是瘦肉,但是又非常肥嫩,有一点冷油脂的味道,有一点海的咸咸腥味,还有一点烟熏火燎的香味,非常正点,美味得能让人用上那个老掉牙的比喻还一点都不夸张——把自己的舌头都吞下去。除了这种席勒的头发卷,我还喜欢吃烤鳗。波罗的海的烤鳗和日本的不同,这里的烤鳗大概只有两指宽,把皮割开,拉出脊柱,剩下的鱼肉肥得几近油脂,肌肉的纹理无法辨认,只能用来涂面包。其它人都嫌它太油腻了敬而远之,我却百吃不腻,给它取名叫做海味黄油。

在丝塔尔松那个晚上我们在岸边听一个流浪乐团即兴的演奏。可惜他们没能演完就被警察打断了——给他们喝彩的人太多,声音大过了附近大帐篷里面唱“阿依达”的歌手,于是招致了歌剧院老板的嫉妒,他叫了警察。流浪歌手们唱了很多老歌,晚上的风微微凉,那些熟悉的旋律就和苦苦的丝塔尔松啤酒,幽暗的堤岸上的路灯光还有明明灭灭的航标灯一起留在了我关于2006年夏天的回忆里。

航标

从丝塔尔松出来我们结束了航行,渐渐离开波罗的海驶入运河河道。运河水流和缓,两岸水草幽深。因为河道很窄,风速也变得缓慢,我们再次收起帆开动引擎。几个小时之后,就到了猛禽森林。在那里过了一夜,我收拾好我的行李包和睡袋下船,去火车站等一趟回柏林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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