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水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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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比利亚西

 

[ 到了葡萄牙 ]

然后我们就来到了葡萄牙。市面上不再供应cruzcampo啤酒,取而代之的是无处不见的super bock——超牛,这名字怎么听怎么象德国出产,然而不是。

从塞维亚坐大巴去法罗Faro,法罗的汽车站就已经是另一种气象,象中国内陆中小型城市的长途大巴站,小而且破旧,到处开敞着。走出门去宛若置身南美,满眼墨西哥或古巴景象,虽然飞先生和我并没有去过新大陆,但我们都不约而同有这种感觉,大概因为这城市充满拉丁风情并且陈旧荒芜吧。

我们在大街上找住处,最近法罗在开什么会,又有一个什么音乐节,所有的青年旅社都已满员。最后找到一家二楼小旅馆,飞先生瘪着嘴说是当地人开钟点房的地方,前台完全是中国80年代县城招待所风格,当然没有网络,房间里摆着难看的家具,床头柜上有一个小花瓶,里面插着一枝塑料玫瑰花。

找好住处出门喝点东西。我热极了,问店家要一杯冰咖啡。店家就象看见了外星人,磨蹭很久之后给我端了杯滚烫的咖啡来,杯里浮着四五块冰,须臾就化得无影无踪,而咖啡仍然温吞着。我认识到自己的游客行径羞愧不已,但还是硬着头皮再问店家要冰,他无可奈何地给我装了一大杯来。还好咖啡醇厚,加入大量冰块稀释以后味道居然也差强人意。

 

[ 鹳鸟 ]

葡萄牙有好多鹳鸟,就是玛法达她们口中的送子鸟,总把巢筑在高高的地方,比如什么教堂的尖顶上啦,烟囱顶上啦,路灯架子上啦。

法罗市中心这个路灯上的鸟巢就很有名,这些神经粗壮的鸟类丝毫也不厌烦下面公路转盘上车来车往,怡然自得,一副大隐隐于市的得意姿态。我们五月在法罗游玩,回到德国,发现它们一家的玉照赫然出现在德国建筑学报六月份封面上。

安徒生总是提到鹳鸟,说它们到冬天就会飞到遥远而温暖的埃及去,让小时候的我对埃及生出了好多美丽而忧伤的想像:尼罗河丰美的水草,雪白的鹳鸟在河边漫步,优雅地提起一条纤细的腿,芦苇丛里有小麦色皮肤的男女追逐嬉闹,眼睛明亮。而在遥远的北方,无人的街道中积着厚厚的雪,凛冽的风打着卷儿呼呼地叫。——现在想起来,也不算完全离谱。

 

[ 瓷砖 ]

我们一直认为公共厕所的墙上才铺瓷砖,或者说,铺瓷砖的房子都是公共厕所。实际上葡萄牙满大街的房子上都贴着瓷砖,而我惊奇地发现,我认为这样铺满了瓷砖的立面非常耐看。

通常瓷砖是单色的,橙黄,象照片中这样,或是靛蓝,紫色,棕色,红色,简单的图案,就象塞维亚那些甜品的包装纸,只有在数量惊人的重复后才显出一种毫不单调的复杂。朴素的墙面生动起来,当然,也需要与之匹配的精巧线脚,收口,滴水。我猜想住在这些破败陈旧的墙后面的,当初一定是殷实的人家,受过良好的教育,被悠久的传统所熏陶,他们拥有恰到好处的品味,懂得如何让简单变得繁复再让繁复回归简单。

 

[ 度假生活的正式开始 ]

我们在法罗也没有多做停留。虽然古旧狭窄的街道让人留恋,海边呜呜开过的火车也别有风味,但我们还是很快租好车向西出发。

穿过algarve省,这一片地区虽然有美丽的地中海沙滩,却早被过度开发的旅游业透支得毫无魅力。沿海被成片度假别墅和海滨酒店遮得密不透风,公路两边布满来自德国法国英国的廉价连锁超市。飞先生加大油门,一个钟头后我们终于到了萨格尔许(sagres)的阿尔达.萝夏家,伊比利亚半岛最西南角之所在。

阿尔达.萝夏认识我们的老朋友木耳先生,愿意提供一间客房,花园和厨房随便使用,出门不远就是海滩。飞先生看着我不说话,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跑到房间里脱下坡跟儿漆皮凉鞋,换上flipflop,顿时觉得全身一轻,一瞬间仿佛回到了童年的夏日傍晚,跟着一大群小屁孩冲下河滩的美好时光:度假生活正式开始啦!

 

[ 岩石 ]

大西洋的白浪拍击裸露的岩石,发出可怕的巨大轰鸣——可是在照片里,它们这么安静乖巧。

 

[ 在路上 ]

       

飞先生当司机,我坐在副驾读地图,找出我认为不错的沙滩,找出我认为美妙的路线,然后一一探访。每到一处停留一阵,晒晒太阳,玩玩儿水,看会儿书,吃点儿路上买的土特产,又继续上路。

我们的地图上,风景优美的乡下公路都被特别标出,穿梭在大片榕树林和龙舌兰丛还有野麦地之间,我觉得去海滩的路,简直跟海滩一样让人流连忘返。

大西洋沿岸游客稀少,大群黄牛集体跑出来晒太阳,有时候直接躺在公路上,根本懒得搭理吹胡子瞪眼的司机,即使要挪动也是慢条斯理——比起它们那些在塞维亚从事角斗业的亲戚们有气质多了。

 

[ 山崖 ]

      

Sagres附近的峭壁形成一个个相连的半岛,从远处看,它们只是一块块漂浮在大西洋表面上的平坦的巨大岩石;直到站在悬崖边上,我才发现自己心跳得比平时快,也许是风太大?

每一个狭长的半岛上都有白色石块垒成的古堡,防御工事或是灯塔。建筑下面的石缝里长满荆棘。我们试图从不那么陡峭的岩壁下到海边去,却在离海面不远的地方放弃了。悬崖实在太陡,又没有防护的栏杆,接近海面的地方石壁变得潮湿,有些地方生了苔藓,踩上去滑滑的。于是我们找了一块将就还算平的大石头野餐,山羊奶酪和一大块土面包,还有几个橙子,然后在强烈阳光中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

[ 彼岸 ]

      

古人真的很有勇气。站在烟波浩淼的大海面前,居然会相信,如果乘船出发,某天定能抵达另一片海岸。

在陆地结束的地方有个小小的烤肠铺子,老板娘来自巴伐利亚,打的却是图灵根洲的招牌:到达美国之前的最后一根儿烤肠。

不管是古代人也好现代人也好,他们到底是悲观还是乐观,真的很难说得清楚。

 

[ 秋裤布 ]

      

直到我们已经出发了两三天,我才懊丧地想起忘了带沙滩上铺的布。好在马德里有很多布店儿,我押着飞先生陪同一一走访,最后扯了块儿黄白条的秋裤布,软软的很舒服,于是又怂恿飞先生也扯了块儿绿白条的。那种布料便宜得离谱,一米五的幅宽,每米才1块钱,当场激发了我暴发户的热情,小手一挥就要了3米。飞先生比我懂得节约性格也比我含蓄,所以只买了两米。我们两个抱着布在大西洋的沙滩上迎风一展,顿时吸引了众多眼球——hia又是最招风的一对呀。兴奋之际,我们计划一回柏林就把这5米布它nn地统统做成秋裤,天天穿到大街上去炫。当然了,后来也是不了了之。

 

[ Pastéis de nata ]

      

蛋塔啊蛋塔!早上,小杂货铺的厨房里传来阵阵热乎乎的香味儿,渔夫们刚在渔市下好货,在回家睡觉之前排排坐在玻璃柜台前面喝一杯烧酒,吃一碟刚出炉的香肠奶酪千层酥,跟胖胖的老板娘调调情,说说笑。

飞先生和我大早上还不敢喝酒,规规矩矩地要一杯果汁再要一杯牛奶咖啡,吃一个千层酥,再来一个滚烫的蛋塔,然后再来一个滚烫的蛋塔,然后再来一个滚烫的蛋塔。后来飞先生恼怒地说,要不是他死拖活拽每天早上把我从各个杂货铺拉走,我身上的肉早就跟千层酥里滚烫的蛋奶布丁一样软嗒嗒了,为此我应该好好感谢他。我当然要好好地感谢他,所以我立即给他买了一个滚烫的蛋塔。

 

[ 还在路上 ]

      

大西洋沿岸的景色非常多变,荒漠,草原,森林,乱石滩涂,甚至还有稻田。有时候我们会开过长着大片地衣的平原,一望无际,各色野花盛开,又热烈,又荒凉。

其间我建议拐去内陆城市Evora瞻仰新老建筑,被飞先生果断地拒绝掉。自然风光如此美妙,我既然已经换上夹脚拖鞋就应该安安分分度假,不做它想。也是,他说得对。从此我们彻底放弃了一贯的建筑生旅游路线,后来也没有再北上朝拜西扎,souto de moura等一干人。下次吧。

 

[ 古堡 ]

      

到最后摩尔人的古堡对我们来说只意味着一件事:停车吃饭。摩尔人实在修了太多古堡了,大多数都只剩下一堵赭红色孤墙,默默矗立在某个山头。

如果我们在途中看到这样的山头,就把车停在山下,一鼓作气跑上去,坐在城墙顶上打开野餐包大嚼。所以骁勇的摩尔人留下的这些粗砺建筑,在我的回忆中总是跟山羊干酪醇厚绵密的香味纠结在一起,或许还搀和了漫山遍野开放的小茴香浓烈的芬芳。

 

[ 在路上 ]

         

照了很多廉价明信片范儿的糖水照片,很可以直接打印出来写上某个地址扔进邮筒。

我们走走停停一路向北,悬崖消失在密林中,海岸白沙片片,风光变得旖旎起来,海边的人群从冲浪的帅哥变成晒太阳的大肚男,飞先生和我开始互相埋怨没有珍惜好时光。

 

[ lonely baiser ]

         

海边有一个废弃的修道院,窗户都被封了起来。长长的走廊如此chirico。走廊尽处有一片荒地,一个小礼拜堂孤零零地站在荒地和海的中间,顶着一个很象baiser小饼干的屋顶。

 

[ Sintra ]

       

旅行的最后一站是里斯本,小兽医会来和我们会合并共度长周末。在他到达之前的最后一个下午,飞先生和我无所事事。反复研究地图后,决定不将好辰光辜负在机场,遂开车北上,去了小城辛特拉(Sintra)。

路上经过大片桉树林,密密的树发出馥郁的芳香。林间的空气湿重而透亮。出了桉树林后我们开上一条秀丽的乡间小道,道旁种着两列茂盛的梧桐。飘落的梧 桐叶子,因为在雨天也不会湿腻打滑,所以总被栽在城市的大道两旁,乡间就甚是少见。可这条小路和此刻的阳光真是适合梧桐,斑驳树影间,还有一条窄窄的铁轨 一直伴着我们。我忘了是不是真的看见过那列趣怪的小火车,很可能没见到。但在辛特拉,有健谈的当地大叔详细跟我们讲述了这条窄轨和火车的历史,所以后来我 竟有亲眼见过的印象。回忆总是搬弄是非。

辛特拉出名的是一个皇宫,建在山坡上,顶着两个尖尖的圆锥顶,模样也很趣怪。城里的树林茂盛得相当夸张,一副无法无天我就要疯长的样子。林间又有各种花,可惜照片上看不见。

老城沿山坡而建,密密小石块铺成的巷子在土色的厚墙之间蜿蜒,上上下下。巷道交错的地方会有狭窄的空地,墙角下是两张长椅,一眼清泉。我们买了两大纸包枇杷和樱桃,就着泉水洗了,大快朵颐。

 

[ 辛特拉的奶酪挞 ]

辛特拉有一种出名的小点心叫queijadas de Sintra,好像已经出名了几百年。我们本来也不知道,忽然路过一家小点心铺子,我看中它简单雅致,闹着要进去,进去了才知道别有洞天。满墙挂着老照 片,旧剪报,装在深色的框子里。还有旧主人的画像,眼睛突出,神情紧张。

玻璃柜台里放着几种点心,也不见得多,也不见得繁复,但龟毛如我一眼就看出来跟普通点心店里的货色不同,面点细致,大小合度,锔烤的色泽也均匀美丽。

queijadas de Sintra是奶酪小点心,样子有点儿象蛋塔,但底座的小碗儿不是酥皮,吃上去硬硬的象是薄脆。奶酪馅表面微焦,有点儿肉桂味,很香。但我觉得口感一般, 不如德国人做的奶酪蛋糕又淳厚又滑腻。所以我心有不甘又去买了两个蛋塔,厚厚地在面上洒了肉桂粉和糖霜吃掉。百年老店的蛋塔就不象乡下的杂货铺要卖滚烫 的,必定等到不温不火正好适口才拿出来供人享用。

外卖的queijadas de Sintra六个一叠,用印蓝色图案文字的油纸卷成小筒,很象从前乡里简装的月饼。我倒很喜欢。

 

[ 最后一片海滩 ]

在飞机场接到小兽医,苍白消瘦。他嫉妒地看着面前晒得黢黑并吃得一肥二胖的两个嬉皮笑脸的家伙,大叫一定要去海边。我们出于对他的同情,就陪他去了Peniche。

Peniche是一个长长的半岛。我们在岛端找了一家家庭旅社,整个白天都赖在沙滩上——我躲在岩石的阴影里继续研究那本“玫瑰之名”,飞先生裹着 他绿白条儿的秋裤布看Boyle多汁的F.L.Wright传记the women,只有小兽医四仰八叉地躺在日头下面什么也不干,一副只争朝夕的样子。

傍晚收拾打扮了去镇上吃饭,路过一群很可怕的度假屋。层层叠叠象一座魔山,体积巨大且无人入住。在荒凉的沙滩上就象某种史前文明留下的遗迹。

 

[ 土特产 ]

我很爱吃橙子。吃过了那么多橙子,最好吃的就在西班牙葡萄牙。

乡间小路上,常常有附近果园的农民在路边支张小桌子卖水果。橙子,樱桃,枇杷。我买得最多的就是橙子,大而多汁,果味浓厚并且非常甜。

飞先生后来批评了我不知餍足,喜欢什么就停不了手。我只好无辜地看着他。

在peniche的早上,享用过一顿丰盛的早餐之后,我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吃橙子。吃到第四个,旅店的老板娘再也看不下去,果断地把我面前的盘盘碗碗一股脑收走了。

那天中午在海边买了鲜鱼,橄榄油里煎熟,放点盐放点胡椒,细腻弹牙,极是美味。

 

[ 里斯本 ]

     

最后,我们终于到达里斯本,本次旅行的终点站。

开过一座长得有点象金门大桥的拉索桥,就进入里斯本。这个城市繁华又破旧,很拉丁地散发着一种毫不在乎的放纵气息。

里斯本是很适合用脚来量的城市,虽然上坡下坡运动量颇大。我们在城里的各个角落都发现了喷涂的小graffiti,上面写着lisbon chill out tour,下面的是里斯本古老的有轨小电车。这个graffiti让我想起来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总有小混混儿来兜售毒品,嘿,他们说,大麻要不要,海洛因 要不要。这些从海路进来的毒品,都操持在黑人黑帮的手里。多被问几次,我们不免很郁闷,难道我们看上去真的这么象毒品消费目标人群吗?

 

[ 巴卡闹炖饭 ]

南方人民热爱杂货铺。在德国这种无聊的工业国家,杂货铺荡然无存。每个城市都拥有同样的各色连锁店,店里出售千篇一律的货品,不管到了哪里都让人觉得生活索然无味,所以大家一有机会就争相逃往南方。

当然里斯本的每个杂货铺都各有千秋,但一般来说,在货架上总能找到上好的波特酒,各色鱼泥罐头,还有大片大片的马介休。

马介休这个名字听起来象某个大个子长脸男人的尊号,但其实就是晒干了的鳕鱼片。葡萄牙人管它叫bacalhau,巴卡闹。我本来对这种硬得可以拿来 当武器的食品并没有什么兴趣,但飞先生说,这个鱼片吃之前要发,而且不是用水发,是要用牛奶发,这样发好的鳕鱼肉质会更加细嫩。

我立即来了兴趣:用牛奶发!那么可以将就发鱼的牛奶做菜!比如risotto!自从动上了这个念头,我天天吵着要买马介休。飞先生和小兽医很头疼, 马介休臭烘烘的,买来晚上铁定没法睡,第二天出门大家都是一股子咸鱼味。他们不停地哄着我再等再等,到上飞机之前买也不迟,哪知道,我们星期天晚上的飞 机,星期六中午不到,全里斯本的杂货铺通通关门过周末了!

我闷闷不乐地回到柏林,一个月后,飞先生和小兽医去bcn看望教父教母,回来的时候,作为赔礼道歉,带了大大的一块马介休。

那么来介绍一下我的马介休risotto。

自然是先发马介休,还是要用清水,泡一宿之后换牛奶,再泡六七个小时,也就到了做晚饭的时候。

把马介休从牛奶里拎出来,鱼刺扔掉不要,鱼肉拆成细丝。

不用洋葱,我就用了普通中式葱。锅里放橄榄油,下切碎的葱白炒到香软,再下圆粒米。我直接用家里的东北米将就,也很弹牙,不一定要意大利米。米炒呀 炒呀炒,炒亮了就放白葡萄酒烹一下,然后便可以加入马介休,再炒再炒再炒,一边炒一边一勺一勺地加发鱼的牛奶。加到米断生,撒胡椒,关火,盖盖儿焖两分 钟,放点儿切碎的葱绿,出锅。

很简单吧。

第一次试验很成功。第二次鲎咸,大概马介休太多,牛奶于是含盐量太高。当时猪正好在,我们吃了一顿咸饭没吃完,第二顿买了新鲜的小西葫芦切成丁加进 去,然后用生菜叶子卷了吃,非常美味!而且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德龄所讲的慈禧太后如何用山东胶菜裹肉酱酱吃,我把这吃法牢牢记了20年!

 

[ 看得见风景的阳台 ]

        

虽然是非常破的小旅馆,但我们拥有一个看得见风景的阳台。

每天下午,我们往偷来的高脚玻璃杯里斟满波特酒,坐在盛开的鲜花丛中,面对宽敞宏大的城市广场,看小说。虚荣的我们,难以停止计数到底有多少路人往上望,朝着我们指指点点,满脸艳羡的神色(这是我们的想像,其实这么高哪看得清楼下人的表情)。

有一天,也不知道是什么节日,广场上居然举行了一个盛大的阅兵仪式,军队穿戴整齐,奏起军乐;挺胸凸肚,佩满勋章的军官挽着披挂黑色面纱的盛装妇女站在方阵前方;大批市民围观。而我们从容地在阳台上检阅了这个城市。

 

[ 甜食 ]

我觉得葡萄牙的甜食比正餐要好得多。

正餐就总是那两把刷子,烤肉,烤鱼,薯条,炒鸡蛋,炖猪肉加霹雳霹雳(piri piri,葡萄牙干辣椒油)。食材新鲜的时候确实不错吃,但一个星期下来,吹毛求疵的人群开始向往精心烹制的大餐了…

但是甜食花样层出不穷,而且便宜好吃。除了滚烫的蛋塔,我最爱的就是图上那种扑满糖霜的橙色小球了。小球软软糯糯,看起来还有点半透明,买的时候, 我以为是某种橙子味儿的甜食,吃一口大出所料,点心的味道是又咸又甜,咸是走的高邮咸鸭蛋黄路线,甜又有点象栗子糕莲蓉豆沙什么的,总之很难形容,我们也 没有猜出来到底是什么。飞先生和小兽医觉得这甜食太“重口味”,尝了一个就不再继续,只有我每次路过那家点心铺子,都一定要再买一两个,在男人们骇异的眼 神中愉快地一口一个吃将下去。

 

[ 佩索阿 ]

“有时候,我认为我永远不会离开道拉多雷斯大街了。一旦写下这句话,它对于我来说就如同永恒的讖言。
黄昏降临的融融暮色里,我立于四楼窗前,眺望无限远方,等待星星的绽放。我的梦境里便渐渐升起长旅的韵律,这种长旅指向我还不知道的国家,或者指向纯属虚构和不可能存在的国家。”

每当我读到这些句子,都会感到隐隐的激动,同时最深的沉静。透过纺织公司会计索阿雷斯先生凌乱的思绪,有时候我恍惚看到自己。

“我进入最清澈的心境,考虑我的生活究竟形如何物。我想象它如同一些鲜亮多彩的杂乱碎片——一块巧克力包装纸或者一支雪茄烟的标牌纸环—— 等着清场的女佣把它们从脏污的桌布上轻轻扫入清扫盘,混入现实的面包屑和面包皮当中。我的生活就显露在那些碎物里,显露在那些既有殊荣的福分、也将宿命于 清扫盘的东西当中。神主们在凡间这些抽泣的、无谓的区区碎物之上继续着他们的高谈阔论。”

“昨天,他们告诉我,烟草店的帮手自杀了。我简直不能相信。可怜的小伙子,这么说他也是存在过的!”

“乡村里的破晓只不过是存在的事实,而城市中的破晓则充满着许诺。前者使你生存,后者则使你思想。我总是相信,思想比生存更好。这是我的不幸,与其他所有的大不幸随行。”

“每一个秋天都让我们更接近我们最后的一个秋天,这一说也可用于刚刚过去的春天或夏天,但秋天最能自然地提醒我们意识到一切事物的结束,提 醒我们意识到美好季节里如此容易忘却的事情。这还不是真正的秋天,空中还不见落叶的黄色或者天气的潮湿暗淡,而这种景象最终要留给冬天。但是,有一种愁思 遥遥在望,一些类似的哀伤也在人们的感觉神经里整装上路,不论它多么模糊不清,人们感受着世间混杂的色彩,风中异样的音调,夜晚降临之时一片古老的宁静, 夜晚缓缓潜入宇宙不可回避的当下。”

“什么是旅行?旅行有何用处?一个落日同另一个落日太像了,你无须到君士坦丁堡去刻意地看一下某个落日。而旅行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自由 感?我可以享乐于一次仅仅是从里斯本到本弗卡的旅行,比起某一个人从里斯本到中国的旅行来说,我的自由感可以更加强烈。因为在我看来,如果自由感不属于我 的话,那么它就无处可寻。”

“有些人说,生活中不能没有希望;另一些说,正是希望使生活丧失了意义。而对于我来说,希望和失望都不存在,生活仅仅是一张把我自己包含在 内的画,但是在我的观看之下,更像是一出没有情节的戏剧,纯粹是为了悦目而演出——生活是一场支离破碎的芭蕾舞,是一棵树上狂乱翻飞的树叶,是随着阳光而 颜色变幻的云彩,是城市奇特地段那混乱无序的网状老街。”

“我在一种强烈拒绝的姿态下极为合群。我是但求无害的体现。但是,我仅此而已,我不想要超出这一点,也无能超出这一点。面对一切事物,我都感到一种生动的亲柔,一种智慧的关切,不过这统统只是矫情。我对任何事物都没有信仰,没有希望,也没有上帝的悲悯。”

“我总是想得到快乐。人们对我不冷不热这一点一次次让我伤心。像一个幸运之神的孤儿,我有一种所有孤儿都有的需要,需要成为别人一片热爱的对象。我时时渴望着这种需要的实现。但我已经渐渐习惯了这种空空的饥渴,在很多时候,我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还能感到饥渴。”

“在有些事情上,任何人都是虚妄的。我们每个人的虚妄,包括着我们忘记了别人也像我们一样有灵魂。我的虚妄包含在零星纸片里,零星短章里, 特定的怀疑之中……我说过我重读着这些纸页么?我在说谎。我根本不敢去读它,不能去读它。我该怎么办?这些纸页简直就是另外一个人,我再也无法理解…… ”

“人不能看见自己的脸庞。没有比自视嘴脸更为可怕的事情了。自然造化给人的礼物,就是人无法看见自己的脸庞,也无法对视自己的眼睛。 ”

“爱仅仅是对独处的逐渐厌倦:于是,爱就是我们对自己的怯懦,再加上我们对自己的背叛。”

“作为一个敢于理想的人,也许我最伟大的灵感,真的再也无法突破这个咖啡馆里这张桌子边这个椅子的束缚。”

因为他写下了这个句子,所以我坚持要去那个咖啡馆,看一看那张椅子。男人们于是感到非常郁闷。

 

[ 苍蝇馆子 ]

哦来说说这个小馆子吧!木耳先生的吐血推荐,一再嘱托我一定要去且万万不可错过了开门时间。画了复杂的路线图,并口授了点菜举止诸多事宜。

因为有男人们在,找路这种小事儿不由我亲自劳心。七弯八拐地在巷子里走了很久,甚至出现了鬼打墙的状况!终于我们很饿了,在路边买了肉汤霹雳霹雳吃,刚刚吃完转过街角,这个乌烟瘴气的小馆子赫然出现在眼前!

几乎是在半地下,四壁都被油烟熏得黑乎乎。下五六级台阶才能站到狭长的大堂里,每张桌子上都坐满了奋力大吃的本地人。大堂中间是灶台和洗碗台,胖厨子在烧烤架上挥汗如雨,洗碗台上几个女人正与堆积如山的碗碟搏斗。看到这样激动人心的场面,我们三个人都high了!

不幸的是,我们肚里装满了肉汤霹雳霹雳,看到一尺长半尺宽的油亮大猪排,我们同时“咕”地咽下一口口水…谁也不觉得自己吃得下去。但木耳先生警告过 我,因为馆子里跑堂的都是懒得出奇的小伙子,绝对不愿意在周末工作,有时候连星期五不想开也就不开,牛得过了份。所以我们决定问好开门的时间,等消化消化 再来。

语言,是多么重要啊。

花了几乎半个小时(其实我差不多就又饿了,但我也不好意思说),我们终于搞清楚这馆子第二天还会营业到下午2点,于是我们放心地去了。

第二天,没吃早饭的我们在11点准时站在了黑乎乎的台阶上。馆子里照样爆满,每张桌子上都坐着奋力大吃的本地人。我们跟一个衣着考究的大叔拼了一张桌子,马上点了一整晚念念不忘的大肉排,大叔推荐的烤鱼和一些其它罪恶的肉类。

一大扎红葡萄酒被结结实实地砸在桌上,三个大口杯摆在我们面前,这里没有什么假模假式的高脚水晶杯。时间观念早被拉丁人民的热情颠覆,管它什么早上11点哪,喝!

然后大盘大盘的肉就上来了,油亮多汁,让人深切体会到深深地咬进一块儿肥厚的火候恰到好处没有过分调味的肉,会带给人一种多么原始的快感!晃眼的日 光灯也浇不熄我的热情,很快,我们就放弃刀叉直接用手,并且端起口杯大口喝酒,半个钟头两升红酒见了底,盘子上也只剩了横七竖八几根鱼刺猪骨头!

衣着考究的大叔慢慢地品着餐后酒,一边斜睨着我们露出了莫测高深的笑容。

我们意犹未尽,又点了更加罪恶的甜品。男人们要了柠檬蛋白糕,我点了一个酒浸肉桂苹果梨,为这次纵欲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 一杯一杯复一杯 ]

我就这么在葡萄牙整成了个酒鬼。

从中午开始喝,因为小苍蝇馆子里几乎没有其它饮料可以点。在柏林,若问店家要一份酒,店家会给你一只酒杯,勉强倒上一杯;在里斯本,一份酒就是一壶半升的酒,价格便宜得让人万难相信。

下午我们喝甜甜的波特酒,老太婆的睡前酒。即使在最破烂的杂货铺里也能找到那么一排落满灰尘的波特酒,上面写着“1932”“1941”之类的数字,标价上千。当然我们的酒酿造于本世纪。不过说实在的,两杯浓甜红酒下肚,什么年份我都搞不清楚了。

晚餐,绿酒,vinho verde。古人是怎么说的?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在葡萄牙,我没有人可以献上这样良好的祝愿,此绿酒亦非彼绿酒。眼前是一杯微微冒着细小汽泡的白葡萄酒,口感清新,回味微甜。我们晚上吃鱼,很爱喝这酒。

吃完晚餐,胡乱散步,回小旅馆儿之前,我们总在楼下买一杯樱桃烧酒。那小店便只卖一样樱桃酒,门口每每排着老长的队。店中满墙的架子上整整齐齐地摆着酒 瓶,每一瓶酒里都泡满了樱桃。爷爷以前也泡这样的酒,在晚饭桌上自斟自饮。我求他给我一颗樱桃,他最多用筷子蘸一滴酒给我喝。在这家小店只要付上一块钱就 能得到一小塑料杯,店家还会往杯里倒一两颗樱桃,果味早就泡没了,口感木木的,原来并不好吃。

 

[ 城市 ]

       

我必须首先说明,里斯本是很美的城市,我非常喜欢里斯本。

但里斯本是这样一个城市:本来拥有一个密度很高的中世纪式的城市脉络,贫穷,简陋,房屋低矮而破旧,挤挤挨挨。忽然,因为两三百年前大地震哗哗震倒 了很多房子,新修起来的,以巴黎为榜样,向豪斯曼看齐,很多灰铁皮屋顶的六层公寓真的有那个样范。又有挣足了象牙黄金的征服者回来,“呼”就拆掉一大片小 破楼,修一个富丽堂皇之极的城市广场,再修一个富丽堂皇之极的城市广场,再修一条富丽堂皇之极的林阴大道,一个个广场一条条大道象一串珍珠项链被串起来, 两边却还是挤挤挨挨的小破楼,非常寒仓:就象搂起阿玛尼的裤脚,却露出破了洞的白袜子。

而且作为前半殖民地国家的游客,看到这样美丽的广场,也实在很想冒一两句阿Q风格的牢骚呀。

 

[ 晚餐 ]

那天晚上,广场上的风清凉柔和。小孩儿们在踢足球,狗儿叫着互相追逐。我们的酒冰凉爽口,橄榄新鲜,有点儿涩有点儿苦。

我们点了很常规的海鲜锅儿,一大锅贝类虾蟹汤汤水水地混着米饭煮了,是本地的特色,虽然我认为不如paella,但也确实没什么好抱怨的。

忽然店家就端来一盘鱼给我们看,面目狰狞的青灰色鳗鱼,尾巴咬在满是尖牙的大嘴里,眼睛凶狠地鼓着。店家的眼睛也凶狠地鼓着:“今天的新鲜货,你们要不要?”他说。我们被吓了一大跳,只能连连点头。

一会儿这两条怪鱼就上了桌,被透透炸过,怎奈还是那副尊容,甚至看起来更加可怕了。但是很好吃,大概这鱼常常练瑜珈,肉质紧而滑嫩,确是鱼不可貌相。

 

[ 所谓味美特 ]

还在葡萄牙南部的时候,有一天逛市场我们发现了油菜,飞先生很激动。当初他跟我去过中国,在天府吃了一盘炒油菜,念念不忘至今。德国油菜是养来炼油的,炼出来的油都喂了大奔宝马,吃货们一点儿好处也捞不着。我们赶紧买了一大把,晚上在旅馆里用橄榄油炒了大快朵颐。

直到里斯本我们才发现了油菜的葡萄牙吃法:混着米饭煮到断肠,本来青翠娇艳的尤物被煎熬成了黄脸枯藤。虽然也不难吃,但太粗鄙了,可叹,可惜。

配油菜饭的主菜是炸小鱼。以前在江阳城,金沙江上有大渔船卖鱼,各种河鲜任人挑选。活蹦乱跳的好鱼被大厨带去洗剥烹煮,吃客等待的时候就会获赠这样的炸小鱼。不要钱,就当是嗑瓜子。

这顿饭是在一家叫“佩索阿”的餐厅里吃的,推荐人是那家半地下狂野烤肉铺里和我们拼桌子的,衣着考究的大叔。

 

[贝伦的蛋塔 ]

都说最好的蛋塔出在里斯本的贝伦(Belém),所以我很想去贝伦,但是男人们认为大家不应该去那里:太远,而且我早已吃了足够多蛋塔。

在狂野烤肉铺里酒足饭饱之后,我们开始跟衣着考究的大叔用支离破碎的英文聊天。大叔是一个美食家,他惊讶于我们能找到这家小苍蝇馆子的同时,很自豪地告诉我们他每周六都会寻家特别的馆子一饱口福,同时推荐了几家他的心水给我们。

听说我想去贝伦,大叔立即自告奋勇要开车载我们去,车就停在门口。我看看他面前空空的酒壶和门口上坡下坡弯弯曲曲的狭窄街道,没吭声。倒是小兽医一下子就来了精神,大呼好也。

最后我们真的平安到达贝伦,吃上了闻名遐迩的贝伦蛋塔。但我觉得也并没有好到惊天地泣鬼神,要不就是大批量生产削弱了蛋塔的质量(那家店儿里人山人海,生意实在太好了),要不就是清晨我的胃口更好,而杂货店里的蛋塔更烫——不过毕竟是了了一桩心愿。

 

[离开 ]

通往机场的路上有很多大型集合住宅楼。底层架空,间距宽阔,高层住宅垂直于公路,之间由三层的平行于公路的矮楼连接。

虽然我没去过巴西利亚,但我认为这一片楼很有巴西利亚的风格。飞先生说这些楼肯定也出自某地方上的明星建筑师之手,融入了很多野心和理想,但是真可惜呀,现在已经没人在乎了。

我对葡萄牙最后的印象,就止于这段虚无主义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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