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水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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阆中

 

我的老家顺庆历史悠久,但是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顺庆治下有一个乡盛产红薯,被称为“芍国”。我们乡里的土话,芍就是土的意思。其实整个顺庆就是一个芍国。我每年回老家看奶奶,每次回去都要被吓一跳。城修得越来越大,越来越难看。

从我上小学起奶奶家就搬到一栋六楼的房子的顶楼上。那时候那栋房子在顺庆即使不是最高,也要算相当的高。站在阳台上可以俯视整个小城黑压压的屋顶,城北面的北湖公园,城四周的大山,西山坡、玉屏山、蚂蟥堰。

现在那栋楼看起来矮得不得了,寒酸得不得了 。就像我那已经到了风烛残年的爷爷奶奶,在众多贴着瓷砖外墙和红色招商横幅的大楼面前捉襟见肘。我每年徒劳地站在阳台上往外看,楼前面都是些招商横幅,把视线挡了个密不透风。他们甚至把城中间的运动场都给平了,修了个环形商场,也是贴满了粉色的瓷砖、蓝色的玻璃和红色的招商横幅。从阳台上往下看,楼下的小街显得很深很窄,街上满是泥浆,打扮得“土操土操”的小青年们在泥浆中间淌来淌去,走进一个又一个街边小店。那些小店都买一些南方贩过来的“土操土操”的衣服,去年我回去的时候流行的是花花绿绿的运动服。看起来就像往以前随处可见的中学校服上贴了很多夸张的图案。这些衣服让我想起了柏林大街上的土尔其小青年,他们穿的粉红色仿制彪马运动鞋。

所以我现在每次回奶奶家都想去阆中住两天。

顺庆城从前就是阆中那个样子,后来被“修”了。阆中那一小块则被保护了起来,就像被福尔马林泡着,塞在新城的中间,坏大概暂时坏不掉了,可还是变了味道。就这样,我还是每次回老家都想去阆中住两天。

去那一小块被保护起来的小城很难,要穿过一片又黄又烂的旧城。阆中是县城,比顺庆又不如,连贴了瓷砖的房子也不多,大部分的楼都是砖混的结构直接露在外面,被灶台的油烟薰得黑黑的。走过了这一片“新城区”就是一个牌楼,花花绿绿的,周围是些卖张飞牛肉,回民馍馍的小摊点,还有些拉黄包车的人在等生意,旧城里是不太让人开汽车的。

新城铺柏油路,色调是灰黄色;旧城里面铺青石板路,色调是青灰色。两个色调虽然相近,格不同。

说是旧城风水好,可怜!三面都被破败的五七层高的砖楼围起来了,前面一条江,不时带来些垃圾,临江一片,就像个垃圾场,发出阵阵恶臭。还有开发商推了临江二三十米的老屋,说是要修别墅度假区,要修成川北老民居的样子,步行街,购物区,一平米,好几万。

虽然这么抱怨了一阵,一进了旧城,气象还是要清爽些,就是走到菜市场上屠牛杀羊的摊子上,也没有外面那些小面馆一股子腌臜气。老巷子里面,左边是小时装店摆着小城流行的货色,右边墙上还刷着拥护苏维埃政权的标语。一个裹白头巾的老头子走过去,既不往左边看,也不往右边看。

以前,象顺庆,阆中这些地方,都是出产上乘蜀锦的。后来工业不景气了,人们又开起了自家的小作坊,织造不出美丽的锦缎,就改做丝绵被。阆中老城里有很多这样的小作坊,大概也是为了招揽游客吧。两三个开间的铺面,都大敞着,里面放着水桶,绷床。女工在水桶前缫丝,桶边还摆着一小包一小包炒好的蚕蛹。在产丝绸的地方长大的孩子们对此都很熟悉,这样炒得焦香的蚕蛹,是我童年馋嘴时的恩物。

店铺里也卖些丝巾手帕,质量过得去,却决不能算好看。丝绵被倒是很绵软舒心。多少年来,此地的游子将要远行前,他们的母亲必然是要细细地将一床簇新的丝绵被打进孩子的行李的。

其实小城的街道一贯都很清冷。这几年虽然说要发展旅游业了,毕竟地处偏远,交通不便。除了年节,来的人也不多。游人往往找一家小院住下,泡盏茶,慢慢聊天,也就能消磨一个下午。或是在小巷里优游,清真寺,张飞祠,可以去探古。也可以到华光楼上去看层层叠叠的屋顶,或者看看老城的小学,下学的时候也是那般热闹。孩子们成群结队,兴高采烈,都挤着去买学校门口的凉拌土豆片,几乎人手一串,吃得来路上都红油点点。

我每次去阆中,都要赶早去吃一碗牛肉凉面。阆中回回多,人们爱吃牛羊肉。当地人爱拿烧牛肉的红汤调了红薯粉来下面,早上稀稀糊糊地吃一大碗,又暖,又有精神。所以牛肉凉面虽然叫凉面,其实是热的。红薯粉调的糊,深黑而透明,面是筋抖的手工面,配几颗牛肉做浇头。吃的人若嫌味道不够,还可以自己加醋,加辣椒。牛肉凉面不算好吃,但总是乡里味道,且独独是这里才有的,不能错过。

一碗混沌不清的面捧在手里,要趁热呼呼地喝下去。胃里暖暖的,跨出小食店的门槛,天才慢慢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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