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水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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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是一座岛

[ 故事和故事和故事 ]

在希腊的游历其实可以有很多种讲法。比如可以选择完全叙事,甚至写成一篇小说,但也可以更加朴实平和。去希腊是一次临时决定的旅程,在决定旅行目的地的时候,我和赵老板曾经讨论过科西嘉岛,但最终选择了希腊。到了希腊,我们计划过要去圣托里尼,但最后去了更加朴实的hydra。在雅典,我们认识了一个美丽而明亮的姑娘tania。她带来的故事在后来向我展示出生活那种让人难以捉摸的美,各种巧合,复调,赋格,象一张环环相扣的网。如果足够真实并且拥有轻松的心,就可以享受那种美带来的快乐。

我们能做的决定是出发。在出发之后,就会有各种奇遇。

 

[ 灰色地带 ]

那天tania和赵老板决定走路去卫城,我跟他们一起去,穿过一些安静的城区,我们路过了一个巨大的市场。

那里有一家连一家的肉铺,屠子们穿着整齐的白大褂,他们来自伊朗,以色列,其它中亚和东欧的国家。他们贩卖一些奇怪的内脏,比如巨大的牛的睾丸,不知道能做成什么菜肴。也有鱼,各种虾蟹,皮皮虾,大闸蟹。市场里蔬菜和水果并不多,这并不是一个面向游客的市场。市场门口有卖酒的,大瓶子里装着透亮的茴香酒,可以用小壶论两地打走。

在城市规划史上有一张很有名的地图叫做nolli plan,那幅图的内容是教皇本笃14世时期的罗马城。这幅手工绘制的精美地图用黑与白表示罗马,显示出清晰的图底关系(为非专业人士同学解释一下,图底关系的意思是:将建筑涂成黑色,其余部分留白,这样的图纸非常适用于研究城市空间关系)。但与我们如今熟悉的图底关系图不同的是,nolli plan并没有简单地所有建筑涂黑——公共建筑的平面被简单地描绘下来:在神庙,斗兽场,教堂和公共浴池中,柱子和墙被涂黑,而建筑内部与街道和广场一样被留白。所以nolli plan显示的并不只是城市中建筑与室外空间的对比关系,更是城市私密与与公共空间的对照。

我走马观花地看过很多城市,有时候感到厌倦。仿佛是在nolli plan上行走,我很少深入黑色地带,一直在留白的区域中徘徊。排除掉那些作为表象的,显而易见的不同:建筑高度,街道高宽比,立面的色彩和装饰,某一座雕塑。我眼中不同的城市幻化成了同一座城市。实际上渐渐地我也不再能看见那些不足道的差别,而总在每一扇玻璃窗,每一片湖泊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孤单地飘荡在陌生的城市中,因为无法进入真实的生活,所以就象是第一千零一次踏入一个有点伤感的迪斯尼乐园——佩索阿早就说过:“一个落日同另一个落日太像了,你无须到君士坦丁堡去刻意地看下一个落日。”所以佩索阿选择择日复一日地守在同一个咖啡馆的同一张桌子边的同一张椅子上。与佩索阿相同而又不同的是卡尔维诺,他反复研究威尼斯存在于文字与现实中的黑色地带,将这个具象的地方幻化成为无数个看不见的城市。

啊。扯远了。其实我想说的是,当我穿行在这个并不面向游客开放的市场中时,仿佛能够进入黑色与白色之间的灰色地带,我通过某些窗口看到了生活的吉光片羽。虽然不能购买那些生鲜的鱼肉大快朵颐,但这样的穿行也让人欢喜。

 

[ 剧场 ]

在古代,人们热爱智慧,愿意思考,并且乐于享受生活。当他们去卫城与众神亲近过后,会带着美酒到旁边的圆形剧场里看戏。那种充满了大悲大喜的直抒胸臆的戏剧,直接将神和人以及热气腾腾的生活联系在一起。

 

[ 卫城奇遇以及巴台农的柱子 ]

在卫城的奇遇是遇到了Yiannis。他是负责巴台农神庙修缮的包工头。我遇到他的时候,他懒洋洋地靠在闲人勿近的栏杆上与工人们聊天。

我走上去自我介绍,尽量笑得友好一点。我说,我是一个建筑师。我又说,我来自中国。

Yiannis很聪明,他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他笑着说,请进吧姑娘。于是下一分钟,我就站在巴台农神庙里了。

供人祭祀的地方如今安装着巨大的吊车,高高的钢桁架吊臂伸向天空,是另类的异教徒的偶像。神庙中重叠着灰色集装箱,地面上摆放着机床和黄色的石块。

我轻轻抚摸那些有名的石柱——太过有名的石柱。新补上去的石块色彩较浅,老的石块则泛出一种醇厚的金色,再老的,缝隙就开始发黑。Yiannis说,雅典城的车太多了,污染严重,所以大理石老化和腐蚀越来越快,必须一直修缮下去。修缮的工作就象换血,少量而缓慢地用新的大理石取代旧的。新石料的色彩会在20年之间慢慢从浅米色变成金色,而修缮要达到的效果是卫城的色彩必须保持这种金色与浅米色的混杂,即使百年之后,所有的石头都被换成了新的,巴台农神庙的色彩还是这样一点新一点旧的混杂。而现在残缺的部分则永远残缺。

这让我想到人的身体,据说五年之间人体的细胞会完全换过一遍,也就是说五年之后的我从物质上来说已经完完全全不再是五年前的我,到底是五年前的我是我还是五年后的我是我?这种问题绕来绕去真是可怕。简单粗暴的人,比如说我(这又是一个悖论,因为我前面还没有搞清楚谁是我以及我是谁),就会说此刻的存在,我的感受,即是我:meine Wille und meine Vorstellung,既是我。但所谓的我也只是一个名词而已,每一个名词都需要被定义被阐释,想起来就让人头大如斗。巴台农神庙也只是一个名词而已,大多数时候,这个名词只是一种指向古代欧洲文明指向风景旅游圣地的符号,与一堆灰黄色的大理石没有任何必然联系。但是负责修缮的人们仍然需要考虑大众的心理感受,让大理石们以能够代表巴台农风貌(但谁又能说得出巴台农到底是什么样子呢?哪一次地震哪一场祭祀的后的巴台农才是真正的巴台农?)的模样展现在世人面前:新旧并存,有一定残缺,并且永远是一片游人勿近的工地。

 

[ TITAN ]

大家都知道,巴台农金色的砂岩上闪烁着古希腊的光辉,整个欧洲至今迷恋这种光辉。人们将各种赞美加诸于那些石柱,为了使赞美不那么空洞,又附加了各种研究:做法,比例,尺度,几何,透视。。。

陶立克大柱子。粗壮,雄浑,代表着古代人对男性力量的理解。柱子由一截截圆柱形的大石垒成,柱身上刻有竖向的凹槽,凹槽上下精确对缝,显示出古代工匠卓越的技巧。这些凹槽经历了千百年仍然直上直下,位置丝毫不变,并不是因为石块拼接得有多么稳,而是因为竖向的圆柱形石块之间插入了方形的石制榫头,阻止了一次又一次地震可能引发的石块间的扭转与位移。

后来的修缮者把石榫头改成了不锈钢,但不锈钢老化也很快,而且其实还是会生锈。现在巴台农的陶力克大柱使用着来自日本的钛合金。

钛合金!

 

[ 剧场 ]

人们见到美丽的建筑而心生感动,印象很深的事例有两则。一则是日本那个一把火烧了金阁寺的和尚,另一则是陈志华看到卫城泪流满面。

和尚大概是实实在在地被心中巨大的美击中,而陈志华的眼泪,我想更多的是对命运多舛的感触吧。一场接一场的运动,一次又一次的蹉跎,让一个教世界建筑史的人在年过半百的时候才第一次见到了卫城。但其实这与卫城本身也许没有什么关系,把卫城置换成巴比伦空中花园甚至金阁寺,我觉得应该也没有任何不妥。

当然了,我不是陈志华,上文只是我的枉自揣度。之所以会这么揣度,也只是因为我自己不会为卫城的美泪流满面。美当然美,但即使在欧洲呆了很多年又在这里受过完整的建筑教育,我看到卫城时感到的震撼,还是比不及我在苏州那些园子中所感受到的。这种震撼来自于建筑但不仅仅关于建筑。在卫城,我可以用“脑子”去看;而在留园,我只能用“心”去看。

用脑子的去看建筑的时候,人会比较清醒而冷静。比如我还能想起柯布先生那些激动不已的长篇大论,将我自己的所见与他那些关于建筑序列的分析一一对照。卫城给我的最大启发在山门:卫城的山门向我揭示了关于“接近”的奥秘。顺着山势而上,时左时右,也有正面全裸,但很快又绕到一旁。有舞曲的节奏,每一个不同的角度展示出来的面貌都经过精心计划,但同时又显得非常自然。那是一种带着腾挪闪躲的欲迎还拒,更加吸引人走上去看个究竟。懂得的人欣赏这蜿蜒着步步靠近的乐趣,不懂的人只好当是在爬山,明明可以有一条直路,偏偏绕来绕去累得要死,每一个转角都让人觉得未识卫城真面目,以至于最后甚至怀疑所谓的真面目是否真的存在过。

看,亲爱的,道理我一直很会说,就仿佛我什么都懂。唉。

 

[ 三维 ]


然后那天我们去海港买船票,顺便慢慢散步出去,也没有目的地,我看到地图上这片城区夹在两片海之间,就提议从一端走到另一端。

地图上的城市有密集而横平竖直的网格,但地图无法告诉人们的是网格在坡地上如何诱人地上下起伏。我们顺着网格往山上走,道路笔直上下,就像盗梦空间里被弯折过来的城市。大路街中央的绿化带上种着橘树,风吹落满地是橙色的果实。

到了最高那个点,往两边望一边是茫茫的城市,另一边是更加茫茫的苍蓝色的地中海。城市里有巨大的建筑物突兀地耸立出来,就像外星人建立的基地。

 

[ 海边 ]

然后我们到了海边,游泳池,海滩,岩石上朝向大海的房屋有整面的开窗。

鸽子,小猫,孩子们。我想起来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苍白的夏日午后,蓝色的游泳池和红色的泳衣,仿佛还有谋杀事件潜流暗涌——但又很着急地想不起来电影的名字。

 

[ 岛 ]

最后赵老板参考了各方面意见,又自己打了几多小算盘,决定我们可以去一个叫做hydra的小岛。

hydra离雅典城并不远,坐船就是两小时水路。岛上没有机动车,交通靠驴。靠近海港的地方有一个小镇,其余就是大片荒原。我们也许当天就来回,也许在岛上住一夜,一切都不清楚。

阳光暴烈,海水清澈。hydra岛就像一个世外桃源,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人们在超市买的烤面包片儿(但也用塑料袋装起来了呀!)懒得立马拿回家,就挂在虚掩着的大门上。

 

 

[ 远足 ]

去hydra的船上我们认识了fotini,在这个四月的日子里,她的朋友们周末去山里滑雪了。fotini说她不是不喜欢滑雪,但漫长的冬天刚刚过去,她决定远离冰雪,去海岛上迎接夏天。

fotini是hydra的常客,周末有空就会来住一晚,白天在岛上的荒原中远足。发现我们对hydra一无所知,就热情邀我们与她同玩,并且她能找到便宜的家庭旅馆,我们在船上越说越欢,立马决定晚上就留在岛上,甚至准备在家庭旅馆里一起好好做顿海鲜,再大大干上两瓶茴香酒。

所以上岛之后,fotini很快联系好了住处(虽然给房东老头打电话怎么都打不通,但一回头就发现他笑眯眯地坐在港口的咖啡馆里喝咖啡)。我们买好回程的船票,喝了一杯冰咖啡,采买了一些远足时填肚子的面包和番茄,就兴高采烈地出发了!

尽管我穿着裙子和皮靴,要穿过荒原上的荆棘丛是一种折磨,但远足绝对是非常正确的选择。Hydra岛上有连绵的山丘,每座山顶上都有一个小修道院。修道院里或者住着一个修女,或者是压根没有人。我们顺着山坡往一直往前走,fotini说要去拜访某位孤单的修女,可惜她当时不在。路上的风景很美,海上迷迷蒙蒙生出云气,小岛们藏在云气里,仿佛是仙人住的地方。然后果然有赶驴子的人过来过去,歪歪斜斜地骑在驴背上从我们身边摇将过去,逍遥得就象一群张果老。fotini跟他们打了招呼,才知道他们是要运了砂石去某个地方修缮一栋房屋。

 

[ heart of gold ]

我们远足的终点是一座小教堂。那教堂真是小,只有一间屋。像其它岛上的建筑一样,白色抹灰的小房子顶着一个橙色的瓦顶。教堂的门锁着,我们坐在外面吃随身带的午餐:面包和番茄。然后我们遇到了那个骑毛驴的男孩。

他带着两条狗,骑驴从教堂门口的小径过去。大声与fotini说话,希腊语有一种古朴的声调,圆润的舌音被带着咸味的海风吹得干干的,在旷野中飘荡如同一支苍茫的民歌。

他一边大声地说话,一边骑着驴子走远了。

Fotini回过头来跟我们解释说,他告诉我们不会下雨。因为满天的乌云,所以我们一直在担心回程被淋成落汤鸡。但本地孩子会根据风判断云的走向,知道我们一定能躲过这场雨——果然,我们也完全没被淋到一滴。

过了一会儿,他又回来,手里捏着一大把开紫色小花的菜苔。这是岛上的野菜,他送了给fotini,让她煮了吃,据说非常美味。放下菜苔他又转身骑驴走了。

我们吃完了面包和番茄,收起菜苔准备原路返回。回程又遇到这骑毛驴的男孩和他的两条狗。我很羡慕他那份逍遥,央fotini去问毛驴可不可以让我也骑一回,他很爽快就答应了。上驴的时候,他很自然地双手交叉让我踩着他的手上,我穿着大皮靴,很是吃惊并且犹豫了好几秒,但男孩的态度很自然,驴背对我来说又真的是高了一点,所以我只好红着脸踩着他的手心上了驴。

在驴背上的时候,fotini跟我说,这个男孩有一颗金子样的心。这句话对我触动很大。男孩有一点智障,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岛上无忧无虑地生活。他甚至没有看过电视。我不知道是不是一定要这样才能拥有一颗金子样的心。也许未必,不然也太让人难过了。如果能有时间度假,我们的首选总是南欧,在地中海沿岸那些阳光灿烂的地方,人们不一定富裕,但毕竟不为生活的重负所困。他们乐天知命,心胸宽广,血液里流动着阳光的温暖。他们的开怀大笑里有磁场;而他们的愤怒和痛苦也干净而纯粹,没有那些鬼鬼祟祟的思量,让我觉得美好而真挚。其实,我多希望,能拥有一颗金子样的心。

 

[ 夜幕降临 ]

fotini,赵老板和我三个人,一边有得没得地聊天,一边还互相唱起了歌,选了另外一条路下山去。慢慢地天暗下来。路上散步的人渐渐多起来,fotini远远地都要跟他们打招呼,还跟我们介绍岛上打招呼的规矩:一定要打招呼,而且妇女要先出声问候。

等再到海港,已经都是灯火通明的时候。我们饥肠辘辘,决定放弃自己动手做饭的计划,找个馆子搓它一顿。

 

[ 临别的大餐 ]

找馆子是食神我在行的事。更加上有fotini在,万失无一。

沿海港排开的餐馆我们就看也没看,专门往小巷子里去找。不是旅游旺季,港口后面的侧街里几乎没什么人,忽然我们看到一家小馆子亮着灯,门口小院里搭了棚子,桌椅摆得整齐,上面美美地搭着桌布。虽然一个顾客也没有,但是一丝不苟地摆出了热情好客的架势。好!那么就是这里了!

点菜的任务自然是交给了fotini。只见她叽里咕噜和店家一阵说,一瓶茴香酒就上桌了。赵老板不喝烈酒,fotini给他叫了葡萄酒,我们自己则一人一杯茴香酒干了起来。

茴香酒这个东西,巴尔干地中海一带国家都有,叫法各自不同,互相争论到底是谁山寨了谁。这酒清亮淳烈,入口很浓的甘草茴香味道,亚洲人很多喝不惯它。但是我很喜欢,因为它回味极甜,让人满口生津。一般我们不是酒鬼的普通人,喝茴香酒要加冰水,一小杯透亮透亮的茴香酒注入清水后马上变成乳白色,就像在化学实验室里玩游戏一样。

下酒菜也陆续上来。fotini叫了一个干酪,一碟橄榄,一盘西葫芦炸丸子(极其香嫩,非常好吃),一盘煮油菜(我对这种将青绿蔬菜煮成酱色的传统始终是有点受不了,但是挤上几滴柠檬,这道菜还是不错吃的),一碟沙丁鱼,一支大烤章鱼脚,还有一大盘子炸虾。总之都是下酒的好东西,我们非常开心地就这这些好东西喝将起来!

没多久来了一群人。男男女女的,找了一张大桌子坐下。男的坐一边,女的坐一边。我觉得很新奇,就问fotini这是什么一种情况。fotini解释说岛上的风俗便是如此:让男人说男人的话题,女人唠女人的嗑,不是挺好的吗?我一想,是呀,但遇到对女性话题从来不太感兴趣的我就有点糟糕,如果偏要往男人堆里钻,那岂不是会被人说骚货?whatever。我觉得很有意思,希望能拍一张照片,fotini说那她帮我问问那帮人吧,如果他们同意再拍也不迟。


就说了南欧人民金子心啥的。一问当然是完全没问题。fotini跟他们搭上话,才知道他们是当地的猎人和渔夫,周末带着女人来小聚一下。猎人们带着今天打的松鸡到馆子里来交给厨子,让他们洗整好了供大家美餐。因为跟我们说了几句话,烈人们很慷慨地又赠我们一只松鸡和一人一大杯茴香酒。话说白天fotini还在教我辨认松鸡,现在它们就以一种外焦里嫩的状态出现在我面前的盘子里了!

然后我还吃到好几颗霰弹里的铅子!把铅子还给猎人们,他们就热情的邀请我们去他们桌上同吃同喝。赵老板和fotini坐到了男人那边,而我居然被分配到女人那边!当时我已经喝得晕晕乎乎不太在乎自己坐在那里,高高兴兴地跟身边的人用自己都不知道是哪国的语言兴奋地交流,两三句话没有说完,我居然就靠着墙睡着了。。。

(门口挂着一个小盒子,上面写着complain box,这么可爱的小馆子,又有谁会complain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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