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水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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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avel with 叶女士

 

夏天叶女士提议一起去威尼斯看双年展,我答应了。之后我们又一起去山里过了几天。我的心思都在手机上,连到了葡萄牙。这是病,得治。但旅行也不是最好的药方。

 

[ 再见威尼斯 ]

我居然已经20年没有来过威尼斯了。(这么说很矫情,就好像我20年前经常来一样,其实没有,当初好像也就来过一两次。)

威尼斯应该还是那个威尼斯,但感觉上又非常不同——就像卡尔维诺笔下那些千奇百怪的城市,不过是威尼斯在世人眼中呈现出来的不同面向——所以其实,时间只是改变了我而已。

但也很难说时间到底改变了我的什么。因为我仍然不喜欢那些奇观一样的街区,不喜欢彩色玻璃,不喜欢贡多拉和海鲜意大利面。20年后再坐船接近这座岛屿之城的时候,我仍然惊异于圣马可广场上的钟楼如何拉住了地平线,没让它沉到水里去。但起码我拥有了一些从容,知道如何避开最汹涌的人群,也不再有一定要去什么地方做点什么的紧张。下午散步出门,漫无目的地溜达,来到一个人很少的街区,在阳光的曝晒下静谧而深邃。这样的地方总有一两个看起来生意惨淡的小馆子,几张桌子排在水边,阳伞下几个大叔大妈在下面小酌聊天。而我呢,就可以点一杯饮料,一直看书直到太阳落山,再慢慢散步回酒店去。

 

[ Torcello ]

朋友推荐了一个叫Torcello的小岛给我们,说岛上有一个教堂,里面有很老的马赛克。于是我们就去了。

从威尼斯本岛要坐45分钟船才能到Torcello,中间还得在Burano换一次摆渡船。我们经过潟湖和那些平坦的岛屿。有些岛屿上有房屋或是宗教建筑,另一些上面长满了荒草。潟湖上这里那里竖着木桩,限制着船只行驶的路线,威尼斯人开着小艇呼啸而过,掀起一层一层波浪。

那个叫做圣母升天教堂Basilica di Santa Maria Assunta的巴西利卡是Torcello上唯一的大型建筑。从水上看过去,它甚至像是荒岛上唯一的建筑。建筑用红砖砌成,历史可以上溯到7世纪,经过几次翻修,在大概11世纪的时候基本有了我们现在看到的形态:一个早期基督教风格,造型朴素的巴西利卡,连着一个圆形教堂和一个钟楼。室内以各色大理石装饰,中厅一头一尾的墙上都有拜占庭风格的华丽马赛克镶嵌壁画,在整个威尼斯地区算是最古老的作品。朋友推荐我们来参观,也是因为这些壁画。

马赛克镶嵌画当然是宗教题材,圣母抱子、最后审判什么的,在略暗淡的空间中闪烁着金光。地面和墙裙上的大理石有汹涌的纹理,中厅的十二颗柯林斯柱子也是整块大理石雕刻而成,跟马赛克一起极尽华丽。剩下的就是光秃秃的砖墙,有些地方简单地涂了抹灰,大部分的墙体就这么裸露着。横梁和屋顶的木材很老了,也只能作为粗糙背景的一部分,反射着大理石和马赛克的炫光。

我在侧廊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傍晚的太阳经过小小的高窗过滤照到我肩上,已经不像室外那么滚烫,只让人感到舒服。环顾四周,空间秩序井然,优雅、沉静,在华丽和朴实之间找到了最平衡的一个点,增减一分只怕都是破坏。我一直坐到教堂关闭,工作人员进来赶人才离开。

之后在Torcello岛上走了一会儿,这个岛曾经也有过繁华的市镇,但已经荒废了几百年,现在只剩下一片荒草和几处果园。

 

[ 双年展 ]

我们是因为建筑双年展才来威尼斯的。所以在拖延了几天之后,我们终于也去了建筑双年展。

这次双年展有很大的争议,有些建筑师抱怨策展人和参展方“本末倒置”,听上去颇有些像去年卡塞尔文献展上,高眉毛的艺术评论家们对于“本体论式艺术”缺失的诟病。作为几乎从未参与“本体论式建造”的建筑师,既然去年在卡塞尔有良好的观展体验,我当然对关注人类和地球(而不是建筑)的2023年建筑双年展抱了更大的兴趣。

但威尼斯带给我更多的还是困惑。记得Francis Kéré得霹雳奖的时候有朋友就在吐槽那些用黏土制造的,只能容纳十来个人的小茅屋永远是西方评论人的最爱。过去十来年中,我也有很多设计院的朋友被派去了某个非洲的城市,他们在某个戒备森严的gated community里日以继夜的工作,用富士康精神流水线批量生产了大量的政府办公楼、医院和住宅。评论届很难找到正确的表情来面对这些建筑,所以我们也很少看到关于它们的信息。但与此同时,我们在威双的主题展上看到了一个专门留给david adjaye的巨大空间(当然adjaye绝对是本届双年展的明星,处处可见他的痕迹),里面摆满了巨大建筑的巨大模型,配着巨型建筑在规划过程中与甲方(政府/财团/机构)打交道所必须的3D渲染动画,本体论得不能再本体论。不管是阿联酋的非洲中心还是加纳的国家大教堂,这些巨型建筑都充满了与它们形象匹配的傲慢和毫无人味。在整个场馆中我们也看不到任何一条提示告诉我们,这些建筑的设计师最近也搅入了多起性侵起诉。但是。当然了。谁说非裔建筑师就不能设计傲慢的本体论大建筑,不能性侵女员工呢,这又不是老白男的专利。

Disturbing.

 

[ 山 ]

在威尼斯进行完文化生活,转头我们就租车去了山里。

车载导航也不知道咋整的(意大利语界面看得我云里雾里),净不挑好路给我走。明明威尼斯到dolomites全程高速,结果我们一直在城乡结合部跟大货车挤来挤去。刚到了山里导航就把我引进了一个山路十八弯的小村子,上坡30°不说,路只有两张餐桌的宽度,我“砰”地一声就把新车撞了个大坑,擦掉一大块油漆。作为一个occasional司机,我真的是用生命在度假。

但dolomites确实好美啊,第一天我毛着胆子选了一条5个小时上下的山道,要带叶女士去看lago di sprapis。叶女士开始还闲庭信步,不时拍拍路边的小草小花。走到三分之一就满脸涨得通红,双眼发直,话也不想跟我说了。老实说我心里是很害怕的。以后带国内来的盆友们亲近大自然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其中的度,可以亲近,但不能太过亲近。手脚并用倒是其次,真的一不小心掉下去,直升机都捞不起来...

Anyway,能看到高山上湛蓝的湖水,叶女士还是满意的。晚上找了个非常cosy的林中小屋吃了一顿大肉,她就再度喜笑颜开了。

 

[ 存在主义の震撼体验 ]

这次在dolomiti经历了一个“存在主义の震撼体验”。

叶女士第一天被我用自然残酷折磨之后,宣称在阿尔卑斯登山和徒步的部分对她来说已经结束了,接下来要进行文化生活。

我:???

然后我们就发现,机场火车站书店畅销书作家,登山英雄Messner,在这个区域建了好几个博物馆。于是就挑了一个离酒店最近的,准备去探访一番。

到了才发现这个博物馆是建在山顶上的,我们的车没法直接开上去,还是得停在山脚下,自己腿儿着上去。

我停好车(果断又在停车场边的石头上给前杠子撞了个大坑),我们俩就开始往山顶上走。叶女士有点一瘸一拐的,不一会对面来了个野外装备搞得很齐全的大叔,她赶紧问人家这上山到底要多久啊?大叔很耿直地说:两个小时。叶女士的脸刷就绿了。大叔赶紧说,你们停车那里有一个巴士站,有一趟小巴专门去山顶博物馆,你们可以去搭那个小巴的。叶女士一听,马上决定去等小巴。我说我还是腿儿着上去吧,叶女士害怕我走太慢,她风驰电掣上去了岂不是要等我?我说我肯定要不了两个小时的,叶老师白眼一翻,转身去巴士站了。

我就戴上耳机,听着逍遥的小曲儿,开始快步往山上走。这个过程很愉快。山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四周风景绝美。我脑子里塞满了一些乱而又乱的事情,但山风爽利似乎能吹散烦恼,也让我上山的脚步无比轻盈,总之大概一个小时左右我就已经快到山顶了,正在想那个大叔说的两小时是什么鬼,一个隧道赫然出现在眼前。

隧道就是山里面那种很随意凿出来的洞,没有灯,黑乎乎,深不见底的样子。隧道口好像有潮乎乎的风往外吹,不知道是不是什么巨型蜘蛛或是三头大狗在呼吸。往前走两步,鸡皮疙瘩直接从背上经过脖子冲上了脸颊,我迅速逃了出去:好黑好深好害怕。

大家可能会说,那就把手机的灯打开呀。但我手机闪光灯好死不死攀岩的时候撞坏了,现在身边没有任何其它照明设施。打开手机发现信号为零,既没法跟叶女士联系,也没法了解隧道到底有多长。我想了一下在路边找了个地方坐下吹风。看来只能等伊的小巴上来,跟着搭便车上去了。

就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对面开过来一辆小巴。司机对着我点点头,我赶紧手舞足蹈示意需要帮助。小巴停下后我问车里的人这隧道能不能走过去,司机师傅热情地说:

没有问题!这个洞只有两公里!

我的脸也刷就绿了。

后座上一个女的看我神情不对,马上用稍微流利一点的英文找补:啊他的意思是这个隧道只有200米,你进去之后很快有一个转弯,然后就能看到对面的光了!

司机咧着大嘴连连点头,看我好像也没有其它需求,说了声ciao,一个油门就往山下开去。

我抬头看看天,乌云密布,马上就要下雨了。而且既然山顶就在不远处,一直等在这好像也不是个事儿。我咬咬牙,一狠心,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往黑乎乎的隧道里冲了进去。

对于不经常跑步的人来说,冲刺是一种非常陌生的体验。这一刻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手脚以一种陌生的方式自顾自地运动,速度也完全不符合期待,虽然用尽全力,周边的环境却只是以一种极慢的速度往后退却。但即使是这样,刚才那位女乘客所说的拐弯也很快出现了,一拐过去隧道的尽头就出现在远处,那一点点光照亮了我的心。加速加速!

200米冲刺其实花不了多少时间。我还没来得及经历什么剧烈的心理波动,就已经跑出了隧道,停下来大口大口喘气,心跳得像要从腔子里蹦出来。既是因为忽然发生的剧烈运动,也是因为在黑暗中极度的恐惧,一时情绪太过激动,就哭了起来。

一边哭一边擤鼻子一边继续走,迎面撞上了下山的背包客。对方看到我满脸又是鼻涕又是泪,流露出害怕的神色...

事情就是这么一件事情。为什么要写下来呢?一是因为好久没哭过了,值得记录一笔。还有就是因为如果真的要梭,能梭出很多东西,但这样会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无非就是一个人想要上山,结果山路上有个隧道。她本来胆子小不敢过,但过不了这个隧道就上不了山,所以她最后咬咬牙就冲过去了,上了山,一进博物馆倾盆大雨如约而至。大雨之后山色如洗,连绵不绝,是极其震撼的风景。happy ending.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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