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水千山  
首頁 万語千言 portfolio
 
 

柏林柏林

 

[ 城市 ]

1989年的秋天对柏林人来说意义重大:因为一道错误宣布的政令,他们成群结队地走上街头,拆掉了一道将他们的城市一分两半的大墙。彻夜狂欢之后,他们开始一点一滴地重建柏林——这座重创于战争,又因为政治斗争伤上加伤的城市。到如今已20年。

20年重建,很多建筑频亮相在各种建筑杂志及其它媒体中。东西德合并后,德国政府由波恩迁回柏林,带来大批建造项目:国会大厦,各国领事馆,总理府,外交部...柏林有大面积空地容纳这些新来者。然而直到今天,走在柏林的大街上,脚手架依然随处可见。转过一个街角一个街区,在成排的住宅楼中就会有空隙,那是无法修整被拆除的楼房的遗迹。空地左右两边光秃秃的防火墙,等不来邻居的消息。

回顾柏林的历史,它的存在不到400年。在那之前,它只是布兰登堡地区的沼泽地上一些零星散落的小村庄。柏林随着普鲁士的壮大而繁荣,启蒙运动兴起的时候,它成为国家政治与文化中心,一个洛可可风格的城市,那是18世纪末期的事。紧接而来的19世纪,柏林的城市面貌不断改变:拿破仑的铁蹄,工业革命和随之修建的大批廉租公寓楼和工厂,崇尚古典的大师如辛克尔(Schinkel)和施图勒(StÜler)等,你方唱罢我登场。20世纪初,柏林经历了短暂的“黄金时代”,繁华的街道,美丽的城市广场,兴盛的购物中心,还有穿梭其中的文人,艺术家,商人,政客,赋予柏林新兴欧洲大都会的魅力。然而接踵而来的是一场又一场战争。希特勒计划将柏林建成第三帝国的首都,与世无匹的“日尔曼尼亚”,他和他的御用建筑师斯贝尔(Albert Speer)确实在备战的同时开始大兴土木,造好了几条大道,几座大厦。然而大战结束,柏林被苏联人和英国人炸成了一片焦土。铁幕落下,冷战开始,整个城市被一分为二。一边是资本主义的飞地,一边是社会主义的秀场。在西边,人们接受“汽车城市”的概念,拓宽街道,建起一条条高速路;在东边,有限的金钱被用于加固一道大墙和修建宽敞的阅兵大道,建筑风格在辛克尔和斯大林之间摇摆,比例却是希特勒的。东西德合并后1991年柏林在任的城建局长(姑且让我如此翻译这个官衔吧)计划修建购物走廊,拆掉一些旧楼,迁走那些本来也没什么钱的住户,建一片400米高的大楼群,他与法国的投资商洽谈合作计划,然后收到了一个邮件炸弹。他被炸上了天,谁也不知道炸弹是谁寄的,也许是愤怒的拆迁户,也许是左派激进份子,前者更有可能。他的继任斯丁曼(Hans Stimmann)属于步入中年的68一代,口味保守,规定柏林地区所有的新建筑除非有特殊许可,层高不得超过21米,外立面要贴石材,要有规整的开窗——竖向的。连盖里(Frank Gehry)也只能遵守他的条条款款,将招牌的疯狂解构塞入建筑内部。后来盖里认为他在布兰登堡门旁边所建的德意志银行大楼属于他最成功的作品之一。斯丁曼试图将城市格局带回18世纪,有人说他保守陈腐跟时代对着干,也有人认为他拯救了柏林。

而斯丁曼最重要的工作,除开这些市政规划的条条款款,除开市中心的政府建筑和商业街上的购物大楼,就是他为柏林市的文化生活设施所做的支持。没有他,柏林也许不会成为今天这样一个开放宽容的城市,即容你西装革履循规蹈矩,也许你放浪形骸标新立异。

 

[ 新博物馆 ]

在启蒙时期修建的博物馆岛,当时就以将文化设施开放给公众作为己任。这座小岛位于市中心,横穿柏林的小河施普雷从岛两边流过。在1830年到1930年100年间,岛上建起了五座气势恢弘的公共博物馆,分别是1830年由古典主义大师辛克尔(Schinkel)设计的老博物馆(Alte Museum),辛克尔的门徒施图勒(August Stüler)设计的新博物馆(Neues Museum),1876年建成的老国家艺廊(Alte Nationalgalerie),得名于艺术史学家和博物馆学家波德(Wilhelm von Bode)的波德博物馆(Bode-Museum)和落成于1930年的帕加马博物馆(Pergamonmuseum)。因为位置显要,攻占柏林的时候,博物馆岛成为轰炸机的首要目标,被摧毁的建筑达70%。战后博物馆岛区域属于民德,他们虽然开始修复工作,但由于资金不足和其它原因,进展缓慢。其中被毁最厉害的新博物馆,一度被认为是“耻辱标记”,人们反复讨论是否应该拆了它。从1993年开始柏林市国际公开招标修缮博物馆岛,当时最受评审团青睐的frank gehry没能中标,头名落到了意大利人giorgio grassi手里。但grassi终于没能握住这块烫手的山芋,1996年,英国建筑师david chipperfield接受柏林市政的任命重新规划整个博物馆岛并修缮新博物馆。在修整旧有建筑的同时,博物馆所需的技术设施都将被更新至当代水准。地下通道将五座建筑连为一个庞大的整体,在新博物馆之前的空地上修建新的入口建筑作为游客集散中心。

在修缮进程中,chipperfield将他的工作称为:重构及更正修复。中国建筑学界对旧建筑的修复一直有“整旧如旧”还是“整旧如新”的争执,而对新博物馆的修缮工作chipperfield执一种更诚恳的态度,历史的每一个断面都在修复的新博物馆上呈现出来。留存下来的废墟被妥善地清理,修补,然后再被安置到从前的位置。荡然无存的部分固然大部分采用原建筑的材料(都在柏林周边的作坊里定制加工完成),也大量的运用了清水混凝土等建筑师用得得心应手的材料。“补”上去的部分极简没有任何装饰,原建筑的古典主义风格只通过立面的分隔和窗洞的比例体现出来。入口大厅曾是设计的争端,这个大厅是施图勒为了向辛克尔致敬,仿照大师为奥托一世在雅典卫城设计的宫殿而作,比例精美光线充足,然而在战争中损毁严重。国际竞标中gehry在其中设计了一个螺旋形的大楼梯,而chipperfield则按照原建筑一丝不苟地重建,只是省去了所有的装饰——白色的混凝土阶梯看起来沉稳庄重,几乎象是一比一的石膏模型。施图勒在入口大厅顶部运用了当时最新的钢结构,而chipperfield则选择了层层搭建的深色方形木料,让人想起远东的木构建筑。chipperfield曾在日本生活过,评论家猜测他也许是受了三宅岛上铁道枕木之屋的影响。

这样的处理是一种直面历史的态度,新博物馆所经历的种种:战火硝烟,年久失修的颓圯,都原封不动地被保留维护起来,一堵残缺的墙被同一种砖补成一堵完整的墙,但新砖与旧砖的区别清晰可见,那道分界线,就是历史的伤疤吧,即使愈合也无法完全抹平。旧建筑室内曾经,也不会被一一添补完整,没有的地方就涂上抹灰,将残缺裸露任人凭吊。

以如此手法修缮古旧颓败的建筑并不是自chipperfield而始,早在1764签署于威尼斯的旧建筑保护宪章中就明文提到:任何修缮工作应起于翔实的资料和本真的建筑材料,而止于推测假设开始之前。chipperfield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将这种止于推测的精神做到了极制,又拥有大量近乎完美的细节。走过一间间展厅,精美的无缝水磨石地板,简单精确的混凝土预制构件和支离破碎的彩画,斑驳的旧黏土砖一起直面观者。博物馆封存的是逝去的时间,在对漫长时间的回顾中,观众不仅能看见种种精美的艺术品,还有历史的无常,人类的野蛮。

 

[ 博物馆岛之比较私人的版本 ]

因为猪来柏林陪我过圣诞节,所以我陪她去进行文化活动。圣诞节的第二天,我们杀向了大雪覆盖的博物馆岛。

猪很想去看一个卡拉瓦乔的展,可是又没有搞清楚是在哪里。她首先不由分说地把我拉进了新博物馆。

新博物馆是博物馆岛上的“新贵”,这座由辛克尔高徒所建的博物馆在二战中被摧毁,又在战后被荒废。修缮工作困难重重历时经年,新近才在英国明星设计师的主持下完成。

新博物馆的修缮,既不是“整旧如旧”,也不是“整旧如新”,而是修缮存留的部分,残缺的部分则按照原建筑的比例,以极简而现代的方式补齐。德国伤痕累累的历史,在新博物馆坦然地裸露于阳光之下。

这座建筑的历史和现在,值得一提的地方太多,以至于我几次三番地去,从来无暇顾及他们丰富的藏品。就连那些最表面的东西,比如显而易见的建造技术,都够我唠叨个大半天。在这里古老的建筑工艺被精心恢复:以陶罐减重的屋顶,大面积无缝水磨石地板,细致的马赛克拼花,精美的壁画。然而补上去的新的部分也毫不逊色:新的部分采用了工厂预制的清水混凝土构件,混凝土骨料颗粒很大,发出粗砺的白垩色的光晕。但是工厂预制保证了构件的清洁与精确,每一根柱,每一根梁,每一块搭在梁上的预制楼板,一旦拼接完成就不再需要任何“室内装修”,唯一的装饰,也许是结构清晰的逻辑体现出的韵律吧。

猪问了工作人员,原来卡拉瓦乔不在新博物馆,于是她又一阵风样把我拽进了旧国家画廊。

旧国家画廊与博物馆岛上其它的建筑一样,从建造之初就是供市民参观的博物馆。它们虽然沿用了庙宇与宫殿的形式,但整个建制是新的,这些建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限定了博物馆建筑的格式。旧国家画廊是个似是而非的巴台农神庙,走进神庙,展室一间连着一间,到尾端经过一排扇形的小房间再折回来,整整三层,每一层大抵如是。

在旧国家画廊,我发现了一幅很有意思的画。

门采尔是柏林土产的前印象派画家,我以前对他的所知也是了了。这次在旧国家画廊倒是发现他一幅大作,叫做“带阳台的房间”,看上去很是眼熟。以前我在住的地方贴了满墙的明信片,有一幅叫做“有太阳的钟点(或者太阳钟)”。原来,这幅画竟是恶搞了这幅潮呼呼的,虽然有阳光却依然阴暗的印象派名作,并将一种明亮亮的欢乐带了进去!

虽然有门采尔,还有无数其它人五人六,但猪想看的卡拉瓦乔仍然不在这里。她挣扎了一下,跟着我去了派加蒙博物馆。我想去派加蒙博物馆,而且我看到派加蒙在办一个意大利的展。

派加蒙博物馆虽然是赤果果的殖民者作派,但在我心目中,它仍然是世界上最美的博物馆之一。那在室内按原比例复制一座祭坛一座城门的气魄,在其它任何的地方都很难找到。

从南意大利搬运来的神坛上,雕刻着奥林匹斯山上神叨叨的众神与巨人大战的场景。巨大的美好的石头的肉体让人激动不已。城门则是巴比伦的伊修塔门,以生殖女神命名的门上贴着五彩的釉面砖,绘出想象中的异兽。小时候我很喜欢历史,象“巴比伦”或者“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之类的词,音律里有魔力,光是听到都能让我神往很久,这也是我无比喜欢派加蒙博物馆的原因。

而在进入博物馆的时候,看到入口的阶梯上坐了一个帅哥!他把自己蜷成一团,坐得象个楔形文字,然而又非常英气勃勃和挺拔!他穿着那样一身衣服,就像站起来就可以走进一场以沙漠与战争作为背景的电影里一样!

 

[ 临时艺术馆 ]

就在新博物馆咫尺之遥矗立着另一栋建筑,小小的,简单的方盒子,轻飘飘地立在博物馆岛最中央,四周是一片荒凉的空白。这是一栋临时搭建的艺术馆,建筑师为阿道夫·克利尚尼兹(Adolf Krischanitz)。与博物馆岛上其它永恒而沉重的纪念建筑相比,这栋建筑不仅体量轻盈而且预计将在两年后被拆除,它将只是这片明星建筑工地上的匆匆过客,届时悄然消失,“不带走一片云彩”。

要让一个小小的临时建筑与周边构制宏伟的庞然大物抗衡,建筑师用了“四两拨千斤”的手法:载体让位于内容。建筑退到舞台之后,与大教堂高耸的圆顶或共和国宫沉重的历史对话的,是艺术,从内到外的艺术。
不仅室内作为展厅,临时艺术馆的外墙同样可以是展品,每半年由不同的艺术家更换主题。他们或者直接将外墙的石膏纤维板当作超大型画布,或者将现有结构作为支 撑,给艺术馆套上另一个“外壳”。通过这个手法建筑实体消隐至“透明”,整个周边城市空间成为柏林当代艺术的展厅。人们甚至可以认为,那些气势恢弘的建筑 群也最终与临时艺术馆一样,成为展品之一。

临时艺术馆的所在曾是德国皇宫的所在地。二战之后一道大墙将柏林分为东西两半,皇宫位于民德辖区之内。虽然受损并不严重,但是政府并未拿出钱来修缮它。1950年代以“普鲁士军国主义和皇 权的代表”之名,民德政府下令拆除皇宫。1970年代中,时任统一社会党党委秘书的昂纳克(Honecker)决定在此处兴建人民议会的最高集会场所共和 国宫。建筑耗资8000万民德马克,历时三年而成。建成即向全体民众开放,成为当时社会主义国家议会建筑的样板。这座建筑采用了现代的建筑语汇和材质,钢 筋混凝土结构,大面积棕色玻璃幕墙代表着昂纳克和同志们的成就与光荣。建筑体量与曾经的皇宫相当,却转了90度,正立面转向施普雷河。宫殿广场被建筑占 去,取而代之的是共和国宫之前的卡尔·马克思广场。

然而共和国宫的存在极其短暂。建成13年后,柏林墙被推倒,东西德合二为一。再也无人在共和国宫中举行集会,观赏演出。同30年前皇宫的命运相同,这个作为另一种意识形态象征的建筑注定被取而代之。德国统一后 的16年间,以“修缮”的名义,共和国宫内部被清理一空,建筑外部也因缺乏维护破旧不堪。2002年,德国政府以“防碍市容”的名义通过了拆除共和国宫的 提案。

修建共和国宫在昂纳克和国家机器的大力支持下只用了三年,拆除工作却自2002年开始至今不止。共和国宫内 部的钢筋混凝土结构上都喷了石棉层作为防火材料,拆除的时候必须将整个室内密闭起来,勿使一根石棉泄露到空气中危害民众的健康;柏林地底都是沙地和沼泽, 拆除共和国宫这个庞然大物会使地基倾斜,给马路对面的大教堂造成危害,必须边拆边回填重量。这种种原因拖延拆除工作的进行,使之耗资甚巨。迄今为止,德国 政府投入的资金已超过5千万欧元。一些被拆下的建筑材料被卖到迪拜,用于世界最高建筑迪拜塔的修建。

临时艺术馆前 的工地上,共和国宫六个巨大的灰黑色钢筋混凝土核心筒依然倔强地矗立于寒风之中。什么建筑能取代共和国宫的争论,到如今也几乎尘埃落定。2008年初夏, 面向公众的建筑竞标开始征集一个大型文化中心的方案。按照标书的描写,这幢被命名为“洪堡中心” (Humboldt-Forum)的大型建筑将保有旧时皇宫的巴洛克立面,内中却是现代的文化场所,有博物馆、当代艺术馆、科研中心和图书馆。考虑到种种 可以让“洪堡中心”无法早日落成的原因,比如昂贵的造价(已近6亿欧元)、德国建筑一贯漫长的工期、还有很可能出现的来自社会各方的反对,人们决定在广场 上修建一座临时建筑来填补巨大工地给城市空间造成的空洞。

早在共和国宫拆除之前,艺术家们就在它的残骸中进行 各种展览和演出。拆除工作开始前最后的日子里,一群生活在柏林的各国艺术家联手在共和国宫的大厅中举办了一个叫做“36x27x10”的当代艺术展。展名 来自于大厅内部尺寸。这个曾经钟鸣鼎沸的会议厅只剩下空荡荡的白墙和黑色的吊顶——一个非常适合展出当代艺术作品的场所

“36x27x10”只持续了短 短11天却招来了上万的观众。人们忽然发现,柏林需要一个建筑来展出本城艺术家的作品。于是“柏林未来基金会”筹 资在宫殿广场上修建一座临时当代艺术馆,并将此项目委托给任教于柏林艺术大学的维也纳建筑师克利尚尼兹,1992年他曾在维也纳做过一个类似的项目,当时 计划将于一年后拆除的临时艺术馆在维也纳市中心的查理曼广场停留了10年,是展览建筑与消费建筑结合的成功范例。与此同时,德国著名艺术杂志“垄断” (monopol)以杂志为平台也为临时艺术馆进行了公开竞标,最后中标的是柏林事务所graft。Graft的设计以“云”为意向,时尚大胆,用钢和玻 璃还有pvc浇铸出流动的体量,果然象夏天的轻云飘落在宫殿广场上。

于是克利尚尼兹抽象的云和Graft具象的云 同时摆到了红色市政厅中市长沃维雷特(Wowereit)的办公桌前,这位为柏林喊出“穷但是我们性感!”口号的市长先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Graft的云固然比较性感,穷出了名的柏林却未必支付得起。任何明眼人一看便知,真要把这朵云修出来,其造价可能堪比正牌的“洪堡中心”。再说性感与否 也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克利尚尼兹就说:“在此处我关注的对象是观赏的欲望,而非对形式的鼓吹。”

(后记,2011年临时艺术馆拆除并转移到维也纳,买下它的是奥地利哈布斯堡家的后人)

 

[ 游泳船 ]

外人说起来柏林,往往难忘它沉重的历史。也许相比年轻时的美丽,柏林备受摧残的面容更有别样的魅力。可是生活在其间的人也许并不愿意时时刻刻与苦难并存。实际上,相比欧洲很多大城市,柏林充满了市民气息,闲散,轻松,年轻的艺术家和穷学生在这里如鱼得水,柏林给他们提供各色各样休闲空间,比如这艘施普雷河上的游泳船。

热衷室外活动的柏林人往施普雷河岸上成吨成吨地堆上沙子,弄出了很多人工沙滩。然后他们还不满足,又找来艺术家Susanne Lorenz和建筑师AMP Arqiutectos做了一个飘在水面上,水温终年24度,冬天可以蒸桑拿的游泳船。

这条奇怪的船离上文提到的新博物馆,临时艺术馆都不远。施普雷河将它们串成一条线——将他们串成一线的也不止是这条水流平缓名不见经传的小河,实际上与新博物馆和临时艺术馆一样,游泳船也是文化项目催生的产物。

2002年施普雷河岸上的城区发起了一个名为“在城市脉络中发展当代艺术”的活动,让艺术家和建筑师在城市中找一个地点,发掘它在公众中的艺术潜力。活动的组织者希望建筑师,工程师和艺术家在合作中摒弃行业分歧,合力创造群众喜闻乐见的艺术空间。最后的成果就是这个木结构的浮船。夏天,它只是三个平行的露天漂浮平台。前两个是酒吧,最后一个是窄长的游泳池。施普雷河风景虽妙,但据说城区水质不适合游泳。所以白天那小小的浅蓝色游泳池里总是下饺子一样挤满了想要在这视线绝佳处泡澡的人。到了冬天,三个平台上都罩上了木结构的罩子,表面白色的pvc让它看起来象是外星生物,偶而降落在柏林灰色的水平面上。游泳池的功能不变,因为是恒温的,所以依然很受欢迎。中间的酒吧改成桑拿,最靠岸的一个平台还是用做酒吧——坚持享乐主义的柏林人怎么能缺了它。PVC罩子下面的灯光是荧荧白色,不管是桑拿还是酒吧室内设计都极其简单,没有花里胡哨的小装饰品。确实是很好的休闲去处,只可惜它实在太受欢迎,想到要同时跟150个人一起泡在长只32米的游泳池里,不能不生出几许畏难的情绪来。

(以上杂志约稿)

 

[ 大墙公园 ]

为什么我从来没有隆重推出过柏林我最爱的地方——大墙公园呢?

我常常说柏林是座疯人院。在这座贫穷而荒凉的大城里,生活着许多不得志的穷学生,没出名的艺术家,半红不黑的小演员——除了钱他们什么都有:奇思妙想与荷尔蒙,无穷无尽的精力。最后一枚大子儿用来买啤酒,提到地铁上去喝。他们在这座城市里尽情地发疯,一旦发上了档次,疯到被承认,他们就离开柏林去纽约去巴黎去伦敦功成名就,但在柏林的时候他们一无所有,只有快乐。大墙公园,就是这座疯人院放风的地方。

有一次我和猪酱走在大墙公园附近,正在讲柏林疯子多的事情,迎面就走来一位面目模糊的中年大叔,他从头到脚都正常得让人无话可说,除了手中的那只香蕉。大叔将一只跟他长得一样普通的香蕉郑重其事地举在脸旁边,旁若无人地跟香蕉另一端不知道什么生物讲着电话,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猪酱和我顿时看得满脸黑线,为自己没有这样一部可以用来通话的香蕉感到惭愧。

大墙公园实际上是某一段柏林墙旁边一块巨大的空地。每到星期天这里会有跳蚤市场。天气晴好的日子,柏林人倾巢而出,挤在这片空地上,啥也不干。

或者也可以秀肌肉,拉韧带,做俯卧撑

还可以扔彩球,练杂技......

总之,放风的时候想干什么都可以。

像我们这种略显正常的人,常常在这些身怀绝技的大仙面前自惭形秽。只好用不理智消费来弥补内心的空虚,通常一去就直奔公园旁边花花绿绿的跳蚤市场。

那里有人卖心肝做吊坠的项链,心肝还放在天平上称称。我觉得这个设计非常大岛渚,阿部定爱到要死要活,最后把情人儿的那话儿割下来当项链坠,不知道跟心肝比起来哪个更惊悚?

还有很多人买黑胶唱片。我曾经也一时心动存了一些,现在它们不知道散落在哪个垃圾堆里。:sad: 还有abba和披头的精选呢!还有莫扎特呢!

逛一会儿也可以整瓶酒去太阳底下tan tan,不过我今年的配额已经满了。我已经像黑鬼一样了。

反正跳蚤市场上卖东西也没有什么逻辑。像这位卖吉他的大叔也卖钢盔。请问钢盔有谁买?买来做什么?比如上面画了粉红色天使的钢盔?——问出这些话来的人显然就还未进入状态。

而这位大叔也卖吉他,但是也卖些三脚架,破电线,还有很多山羊头!!!功能主义者再次郁闷地问:山羊头又拿来做什么呢???又不是自己打的。。。

这位大嫂就正常多了,卖旧装,还卖一点各种草草。摆在桌面上的,应该都不是危险物品。

我是可以在这个跳蚤市场上消磨大半天的。买一些乱七八糟永远也用不着的玩意儿——比如羽毛头饰,或者金色的地图。朋克T恤是可以穿出门的,当然也能买到八成新的托马斯.曼。昨天去的时候,看上一套不知道哪位老太婆留下的旧瓷器,瓷薄而白,边缘有凸起的花的纹样。汤盘菜盘甜品碟咖啡杯鱼盘汤碗俱全,唯一美中不足就是南德出品——不是麦森瓷器——还是很想买可惜现金不够。下星期再去啵。然后运回中国去存着当嫁妆。吼吼。

大墙公园最受群众喜闻乐见的活动是露天卡拉ok,刚好柏林墙下有一片斜坡,上面有罗马人古剧场一样的半圆形阶梯,大家很早就排排坐在这里,等放卡拉ok的小伙儿到来。

现场的气氛总是那叫一个火爆!空气中飘荡的气味,也不知道是荷尔蒙呢,还是大麻烟~~~~

然后那小伙儿就带着他的姑娘,推着小车滴溜溜一路小跑来了。围观的人们快乐地鼓起掌来,就象咱们小时候等那位放露天电影的大叔一样。他的小车上载着音响和花阳伞,还有大歌本儿~

唱歌是自愿上台,免费演出。重在参与。如果唱得不行,那一定要长得行,如果长得也不行,那一定要跳得high!这两位like a virgin的,就是靠令人发指的艳舞掀起了一波一波的新高潮~

看台上也有很多秀色可餐。比如这位金发大叔,虽然不是我那杯茶,却引得我旁边的小妞花痴乱颤:矮油他的铃铛脚环~矮油他的素金镯子~矮油他的腱子肉~矮油他的老相机~矮油他的大纹身~~~

有时候上台的人是专业级别的。那就很吓人。像我们这种二黄黄本来跃跃欲试,但一听到这种就彻底洩气——还是再回家苦练吧!这位sinatra范儿的大叔唱了一曲come fly with me,那叫一个技惊四座。

但也有唱得一般的,唱完了我也不知道她唱了啥,就记得大白腿明晃晃的闪眼~

然后忽然跑上来几十个人,原来是一个欢乐的唱诗班!多么滴修女也疯狂...

这位大妈上场的时候,身边的小妞笃定地说,长得如此不行,唱得肯定很好!以我对人性的悲观,我觉得这样的断语不能下得太早。哪知道大妈果然很给力,唱得确实非常好!而且唱的是闷骚无比的sweat,就是那个欢乐无比的“啊啦啦啦啦隆”。

Girl I want to make you sweat
Sweat till you can't sweat no more
And if you cry out
I'm gonna push it some, more, more

这样的一位大妈啊!真是让人情何以堪!

OVER.

 

[ 圣诞市场 ]

圣诞节,我们去圣诞市场——写到这里我发现,我们原来选了一个相当正确的时间。一般来说,大家都会在12月间光顾圣诞市场。平安夜之后,市场就被拆除了,就仿佛平安夜过去圣诞也结束了一样。

在柏林,最美的圣诞市场在御林广场。人们在音乐厅和教堂之间支起高高的白色的帐篷,帐篷顶上点缀着有28个角的明亮的圣诞星星。帐篷之下灯火通明,有贩卖各种土产的小铺子,精巧的小玩意儿们让人目不暇接,好多老派的土产要不是在圣诞市场上,平时还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位于市场中央的几个大铺子照例贩卖烤香肠,夹烤肉面包和热烧酒。巨大的烧烤架子上成堆的熏肉和香肠油亮亮地闪着光,发出熟肉诱人的香味。来圣诞市场的人们都穿过了满城风雪,现在终于站到烧得正旺的火堆旁边,要大口吃肉大口喝口酒来慰劳自己。热烧酒用的是红葡萄酒,加了好多糖,还加了肉桂丁香,各种东方来的香料,熬得浓浓的,一大口喝下去,全身都暖和了起来。

老姐说,去年你和不知道谁去逛圣诞市场,心不在马,照出来的相片相当糟糕,今年重照。今天来交作业。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不好。可能还是心不在马。

这位入口处收票的大叔把自己穿成了御林军的样子。(大家放宽心,柏林的圣诞市场很多,要收票的也只是这一两处而已)

红衣服的法国女巫在卖甜品,果仁面包据说是不加面粉不加黄油不加糖不加防腐剂,只有果仁和苹果,果然很好吃。往年我必定在她家买香脆的苹果干儿,今年买的是这个听起来很健康其实也未必的果仁面包。

我常常说柏林是座疯人院。在这座贫穷而荒凉的大城里,生活着许多不得志的穷学生,没出名的艺术家,半红不黑的小演员——除了钱他们什么都有:奇思妙想与荷尔蒙,无穷无尽的精力。最后一枚大子儿用来买啤酒,提到地铁上去喝。他们在这座城市里尽情地发疯,一旦发上了档次,疯到被承认,他们就离开柏林去纽约去巴黎去伦敦功成名就,但在柏林的时候他们一无所有,只有快乐。大墙公园,就是这座疯人院放风的地方。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