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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苍穹下

 

 

 

[ 建筑 ]

即使拥有“自由宫殿大道1号”这样显赫的地址,刚落成的临时艺术馆在柏林苍穹下还是显得有些不起眼——这个长宽仅56,25x20米,高只有11米的木头盒子位于城市中心的博物馆岛,围绕它转上一圈,柏林最重要的建筑尽收眼底:大教堂,新博物馆,军械库,红色市政厅,菩提树下大街上大大小小的剧院,大学,政府建筑,还有紧紧相邻的,被拆得只剩钢筋混凝土核心筒的共和国宫。不管这些建筑如今景况怎样,它们当初的建造者都相信,或以坚韧的结构,或以巨大的体量,自己的作品会经得住时间无尽流逝 。临时艺术馆的筹划者却在建筑动工之前就开宗明义告诉市民:这个建筑预计将在两年后被拆除,它将只是这片明星建筑工地上的匆匆过客,悄然消失,“不带走一片云彩”。

临时展览建筑并非什么新的建筑类型(Typology)。密斯的巴塞罗那馆几十年后再建起来还是观者如云;正当季也有扎哈·哈迪德(Zaha Hadid)联袂卡尔· 拉格菲尔德(Karl Lagerfeld)建起香奈尔移动展馆环游世界。但是柏林博物馆岛习惯的是另一种时间维度和空间尺度,要让一个小小的临时建筑与周边构制宏伟的庞然大物抗衡,建筑师阿道夫·克利尚尼兹(Adolf Krischanitz)用了“四两拨千斤”的手法:载体让位于内容。建筑退到舞台之后,与大教堂高耸的圆顶或共和国宫沉重的历史对话的,是艺术,从内到外的艺术。

不仅室内作为展厅,临时艺术馆的外墙同样可以是展品,每半年由不同的艺术家更换主题。他们或者直接将外墙的石膏纤维板当作超大型画布,或者将现有结构作为支撑,给艺术馆套上另一个“外壳”。通过这个手法建筑实体消隐至“透明”,整个周边城市空间成为柏林当代艺术的展厅。人们甚至可以认为,那些气势恢弘的建筑群也最终与临时艺术馆一样,成为展品之一。

临时艺术馆建成后的第一个外墙作品来自杰沃德·赫肯秀柏(Gerwald Wockenschaub)。天蓝色的墙面上数字化的白云,形式简单至极就如建筑本身。艺术家援引维特根斯坦(Wittgenstein)的句子“人不可能修出一朵云来”并决意和哲学家对着干。他要在这注定只会短暂存在的建筑上定格一朵同样变幻无常、须臾即会散去的白云。单纯饱和的大面积色块从灰色的城市背景中跳脱出来,以鲜明的锐度灼伤路人的眼睛,似乎是比天空中飘过的白云还要虚幻而真实的存在。

于是艺术在此成为建筑,“而非装饰”。建筑师解释道。想到建筑师来自维也纳,我们不难回忆起他的同乡阿道夫·卢斯(Adolf Loos)*70年前那句铿锵有力的发言:“装饰就是罪恶”。有意思的是, 克利尚尼兹除了设计修建诸多艺术馆、博物馆外,还以策展人的身份出任过维也纳分离派的会长。分离派正是卢斯当年矛头直指的“罪恶”对象。克利尚尼兹坐镇分离派会馆,不仅将这栋在二战中毁坏的建筑重新修复,也亲自筹办各种当代艺术展览。在临时艺术馆,建筑师以自己的设计理念回应卢斯的发言,不管艺术在此处是否“装饰”(这也只是一个文字游戏),它都有自己明确的目的,也带着鲜明的时代特征。建筑与艺术的结合在此为“装饰”正名,洗清它的“罪恶”。

作为一个临时建筑,艺术馆的结构采用最简单经济的木桁架结构。墙体只是不承重的“三明治”轻质夹板墙,即内外两层石膏纤维板包裹中间的泡沫保温层。结构固然朴实无华,建筑师却通过比例关系等纯建筑的手法暗示这个木头盒子并不是“廉价超市”一类平常板房而是郑重其事的艺术殿堂:严格的中轴线对称;大展厅中2:3的长宽比和1:2的高宽比;作为屋顶承重结构的木桁架都经过精确计算,每一根斜向构件的截面面积皆与受力对应,而不是粗略地统一处理。

与低廉简单的建材与构造形成对比的不只是精细的比例与结构计算,室内的Vitra家具,Dornbracht洁具,FSB地砖,Zumtobel灯具等等*都造价不菲;用在咖啡座地面深灰色的陶砖更是在意大利瓷砖作坊定制,表面凿出的抽象纹样由建筑师自己设计,灵感据说来自和服面料的图案。这些“奢侈品”都由厂家无偿奉赠,反正建筑师有足够的号召力,临时美术馆又是再好不过的广告平台,而且以后美术馆若拆除异地重建,这些小部件都可以再用上。双赢的生意,策划者,建筑师和厂商都何乐而不为。

室内的色彩同样经过细致推敲。建筑师在一次采访中提到:“在空间中颜色代表一种典型的中间状态。没有绝对,始终呼应周边环境,时时变幻。在空间中颜色没有形态,却能刺激人观赏的愿望。”

由主入口进入灰色大厅,这里是问讯处、售票台、书店。两边有衣帽间,办公室和贵宾休息室。浅灰色是建筑师常用的色调,中性、低调、优雅,是进入展览大厅之前平缓的铺垫。

展览大厅纯粹而空旷,白色。长宽30x20米,高10米的空间,连续不断的白墙没有任何干扰,屋顶撒下均匀柔和的灯光——近乎完美的布展条件,建筑是舞台,将来访者的注意力引向展品本身。

参观完毕进入红色大厅。红色的墙,红色的顶 。建筑师在咖啡座中使用鲜明刺激的色调,让人想起那些让他的家乡维也纳闻名于世的音乐,格式工整,气度闲雅,一曲终了之时,总有一个磅礴的强音让人忽然精神一振。

建筑建成后第一个展出的是装置艺术家坎迪斯·波来兹(Candice Breitz)的作品。之后每三个月由不同的策展人策划另一个展览。参展艺术家应该来自柏林或者在柏林工作,并且获得了国际声誉。展出将持续到宫殿广场上新建筑被建成,临时艺术馆被拆除或迁走为止。

[ 历史 ]

讲到这里或许有人要问,柏林好歹是个国际大都会兼欧洲文艺重镇,博物馆岛又是都会最核心之地。既然要在此处建当代艺术馆,为什么不直接动工,而是要先修上个临时的?这要从此地的历史讲起。

临时艺术馆位于施普雷河中的小岛——博物馆岛上的宫殿广场。早在1443年,德国皇族霍亨索伦(Hohenzollern)就在此处修建皇宫。历经几百年增改,皇宫在战前已是一个融合不同风格,体量巨大的建筑。宫殿之前的广场见证风云变换的德国近现代历史。各色政治人物都曾先后站在宫殿的阳台上,或对广场上集合的人群发表演说,或检阅演习的军队走过广场。 显赫的菩提树下大街由布兰登堡门起,自宫殿广场而终,这条轴线的重心就落在末端的皇宫之上。

二战之后一道大墙将柏林分为东西两半,皇宫位于民德辖区之内。虽然受损并不严重,但是政府并未拿出钱来修缮它。1950年代以“普鲁士军国主义和皇权的代表”之名,民德政府下令拆除皇宫。1970年代中,时任统一社会党党委秘书的昂纳克(Honecker)决定在此处兴建人民议会的最高集会场所共和国宫。建筑耗资8000万民德马克,历时三年而成。建成即向全体民众开放,成为当时社会主义国家议会建筑的样板。这座建筑采用了现代的建筑语汇和材质,钢筋混凝土结构,大面积棕色玻璃幕墙代表着昂纳克和同志们的成就与光荣。建筑体量与曾经的皇宫相当,却转了90度,正立面转向施普雷河。宫殿广场被建筑占去,取而代之的是共和国宫之前的卡尔·马克思广场。

然而共和国宫的存在极其短暂。建成13年后,柏林墙被推倒,东西德合二为一。再也无人在共和国宫中举行集会,观赏演出。同30年前皇宫的命运相同,这个作为另一种意识形态象征的建筑注定被取而代之。德国统一后的16年间,以“修缮”的名义,共和国宫内部被清理一空,建筑外部也因缺乏维护破旧不堪。2002年,德国政府以“防碍市容”的名义通过了拆除共和国宫的提案。

修建共和国宫在昂纳克和国家机器的大力支持下只用了三年,拆除工作却自2002年开始至今不止。共和国宫内部的钢筋混凝土结构上都喷了石棉层作为防火材料,拆除的时候必须将整个室内密闭起来,勿使一根石棉泄露到空气中危害民众的健康;柏林地底都是沙地和沼泽,拆除共和国宫这个庞然大物会使地基倾斜,给马路对面的大教堂造成危害,必须边拆边回填重量。这种种原因拖延拆除工作的进行,使之耗资甚巨。迄今为止,德国政府投入的资金已超过5千万欧元。一些被拆下的建筑材料被卖到迪拜,用于世界最高建筑迪拜塔的修建。

临时艺术馆前的工地上,共和国宫六个巨大的灰黑色钢筋混凝土核心筒依然倔强地矗立于寒风之中。什么建筑能取代共和国宫的争论,到如今也几乎尘埃落定。2008年初夏,面向公众的建筑竞标开始征集一个大型文化中心的方案。按照标书的描写,这幢被命名为“洪堡中心” (Humboldt-Forum)的大型建筑将保有旧时皇宫的巴洛克立面,内中却是现代的文化场所,有博物馆、当代艺术馆、科研中心和图书馆。考虑到种种可以让“洪堡中心”无法早日落成的原因,比如昂贵的造价(已近6亿欧元)、德国建筑一贯漫长的工期、还有很可能出现的来自社会各方的反对,人们决定在广场上修建一座临时建筑来填补巨大工地给城市空间造成的空洞。

早在共和国宫拆除之前,艺术家们就在它的残骸中进行各种展览和演出。拆除工作开始前最后的日子里,一群生活在柏林的各国艺术家联手在共和国宫的大厅中举办了一个叫做“36x27x10”的当代艺术展。展名来自于大厅内部尺寸。这个曾经钟鸣鼎沸的会议厅只剩下空荡荡的白墙和黑色的吊顶——一个非常适合展出当代艺术作品的场所。“36x27x10”只持续了短短11天却招来了上万的观众。人们忽然发现,柏林需要一个建筑来展出本城艺术家的作品。

于是“柏林未来基金会”筹资在宫殿广场上修建一座临时当代艺术馆,并将此项目委托给任教于柏林艺术大学的维也纳建筑师克利尚尼兹,1992年他曾在维也纳做过一个类似的项目,当时计划将于一年后拆除的临时艺术馆在维也纳市中心的查理曼广场停留了10年,是展览建筑与消费建筑结合的成功范例。与此同时,德国著名艺术杂志“垄断” (monopol)以杂志为平台也为临时艺术馆进行了公开竞标,最后中标的是柏林事务所graft。Graft的设计以“云”为意向,时尚大胆,用钢和玻璃还有pvc浇铸出流动的体量,果然象夏天的轻云飘落在宫殿广场上。

于是克利尚尼兹抽象的云和Graft具象的云同时摆到了红色市政厅中市长沃维雷特(Wowereit)的办公桌前,这位为柏林喊出“穷但是我们性感!”口号的市长先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Graft的云固然比较性感,穷出了名的柏林却未必支付得起。任何明眼人一看便知,真要把这朵云修出来,其造价可能堪比正牌的“洪堡中心”。再说性感与否也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克利尚尼兹就说:“在此处我关注的对象是观赏的欲望,而非对形式的鼓吹。”

2008年10月29日,柏林临时艺术馆开展,一时间各界名流齐齐到场,热闹非凡。我却不自禁地想到这热闹很快会消逝,也许就在两年之后,这栋虽简单却仍然每个细节都精致考究的建筑就将不复存在了。可是建筑师本人并不担心,他细细给我解释:临时展览建筑一般被称为“亭”(pavillion)。德语中单词“亭”的词根由拉丁语“ 蝴蝶”(Papillon)演变而来。在建筑师眼中,蝴蝶翩然飞过,偶而在某地稍作停留,这样的美虽然转瞬即逝,却或许能让观者心有所感。“亭”的意义并非为了永恒的“存在”,而是要借助其短暂的停留,激起人们对美对此时此地的珍重。

而且,他眨眨眼睛说:“已经有很多人要买这个艺术馆了呢。也许不久的将来,它就会在莫斯科的红场上重新被搭起来。又或者是你们的北京呢?”

[ 建筑师 ]

阿道夫·克利尚尼兹(Adolf Krischanitz)是奥地利知名建筑师。他曾任奥地利建筑师联合会的会长,1990年代主持维也纳分离派。 克利尚尼兹注重理论,风格严谨。评论界认为他的建筑作品是其哲学诉求的反映,对建筑理论的思考在其建成的作品中留下清晰的印记。

克利尚尼兹活跃于奥地利,瑞士以及德国等德语国家。重要的作品有维也纳艺术馆(Kunsthall Vienna)等,新近完成的苏黎世瑞特伯博物馆(Museum Reitberg)吸引大批访客。除了对建筑本身的关注,克利尚尼兹也注重可持续发展的城市规划更新。相关的代表作有魏玛安虹(am Horn)住宅新区以及维也纳样板小区(Muster Siedlung)。

自1992年起克利尚尼兹执教于柏林艺术大学。

(杂志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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