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語千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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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泛

 

 

 

原先所说桃花泛是一道菜,听起来是甜甜咸咸鲜鲜的。
我所说的桃花泛是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要从我再见到陈树说起。我之所以在回国后要立即跑回C城来,回来了要立即去C大,都是因为我想要再见到陈树。没想到自己居然心想事成。

再见陈树的时候风很大,我站在C大整饬一新的门口给AMY打电话,AMY是多年的好友了,我要把她叫出来,让她陪着我在C大象以前一样漫无目的地闲逛,找一个碰到陈树的机会。但是我还没挂电话,陈树就出现了。

陈树,在攘攘的人群中看她依然如同置身旷野。她是高挑的女子,穿着浅灰色的衬衣和牛仔裤,头发已经长了,不再披着,而是在脑后松松地扎着马尾。我记得,她的头发很硬很直,在指缝间滑过的时候冰冰凉。这时候一个男生推着单车过来,他还没有陈树高。他笑着示意陈树上车,于是他们离开了校门,陈树坐在后座上并没有扶着男生的腰,她长长的腿耷拉下来蹭着地面。她似乎往我这边望了一眼,她可能没有看见我。

AMY来了,跑得喘喘的,脸上微微泛起一丝桃红,我凑近了去看她脸上细细的毛细血管,一边慢慢地说:“我刚才看到陈树了。”

“是么?她变了不少吧?”

“也没变什么,头发长了。”

“怎么?你还贼心不死?”AMY鬼笑鬼笑。

我一扬头,“什么贼心不死,我要是对她有贼心,她现在还能跟那么个男的在一起?”

“切!”AMY嘘了一声,又说,“喔,连她男朋友都见了,还真巧。”

我干笑了一声,找不到话来回答。

于是和AMY去吃饭,要吃久违的火锅,而我一路东张西望,心不在焉。

忽然听到AMY在问,“你和陈树,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啊?”

“我和陈树啊……好久了,你还记不记得大一我不愿意去公共澡堂洗澡啊。逼不得已去的第一次,就和陈树在一个房间里。”

“洗澡水很烫,很急,整个房间里都是水雾,连灯都看不清楚,只有黄色的光忽闪忽闪地。我躲在最角落里面,巴不得谁也看不见我,我也谁都不想看,你知道的么,一片一片白花花的肉,看着让人想吐。”

“那你吐了没呢?”AMY问。

“差点,后来陈树就进来了。她进来的时候我想,怎么又来了一个,然后我就看着她脱衣服,一件一件地脱……”

“然后呢?”

“然后我就晕了。”

于是AMY又开始鬼笑鬼笑,我不得不解释,“不是拉,是因为水雾太浓了,我呼吸不了,就往外走,走到她面前的时候我开始往地上倒,她刚好脱完了衣服空出手来,一把就抱住了我。”

“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一个没穿衣服的人抱着我往我脑门拍冷水,就叫,天哪,你怎么不穿衣服。结果她笑了笑说,你也没穿。”

“后来呢?”

“后来我冲了冲就赶紧穿上衣服走了,窘都窘死了,还敢在那里多呆啊!”

如果我的记忆没出什么差错,我和陈树的相识,就是那么一种情形,我甚至没有看清楚她长什么样子,只记得她的皮肤非常光滑,鱼一样。

那时候我刚刚失了恋,怨天尤人地过着,对学校也失望,于是开始上网,发现网络中还有很多和我一样的人在游荡,一发地不可收拾,每日在网吧泡着昏天黑地,日子过得不知寒暑。我认定自己不能再相信现世里的爱情,可是面对一个个数码折射出的字符同样不知所措。

说着说着我和AMY落座到一家小小的火锅店里,这是那种本地人称为“苍蝇馆子”的小店,卫生条件最好忽略,但味道确实很好。我们要了一些鱼和蔬菜,开始吃,可是今天AMY好象对陈树的事情格外好奇,她开始继续问我洗澡之后的情形,而我也意犹未尽,于是接着往下说。

“之后很长时间我见了陈树都不敢抬头,匆匆走过去,那天那样子,实在太丢人。”

“那为什么又认识了呢?”

“我勾搭的啊。”说着我鬼笑了两声。是啊,后来我发现陈树很好看,齐耳的碎发,瘦而平板的身材,有薄的嘴唇和茫然的眼神。

“那时候她总穿牛仔裤嘛,打扮得那么中性,我常怀疑她是不是,所以就有意无意注意她,有一次还悄悄跟着她上了五楼。”

我和陈树是同届的学生,都住在新修的宿舍楼里,我住三楼,她住五楼。常常能碰见,听见她和一起走的人说话,声音低而平滑。我拐着弯打听到她的名字,每次见面想要去搭话,憋红了脸,等她走过去了,我在心里后悔得要死。

“因为常常注意她,一来二去的知道她是摄影协会的,于是我也去报了个名。”

“难怪,我说你那时侯那么勤地跑颉英园,敢情是为了她。投入不小么,那个相机。”

AMY 说的是我的FM2,那时我刚加入摄影协会,什么都不懂,而陈树有时来来去去,并不会注意我,我想,她忘了那次在澡堂了,也好。于是我一咬牙买了个 NIKON,彼时那款机子已经停产,在二手市场上也卖得很贵,我借同学的钱前后两年才还清。我又批发了最便宜的胶卷,看见什么就照,然后通宵通宵地呆在颉英园冲啊洗啊。

说到颉英园,那其实是很简陋的两排小平房,门对门的,中间有两米宽的通道。各式各样的学生社团挤挤挨挨地排在里面,不知是谁给它取了这么个蹩脚的名字。晚上宿舍要熄灯,常有人在颉英园里通宵地忙自己的事。

“有一天晚上我拿了5个卷去冲,想等到12点人都走光了再开始,没想到陈树就来了。”

“我记得她脸色不好,看见我在就皱了皱眉,胡乱打了个招呼,然后从杂志架上扯了本《摄影世界》下来看,也不理人了。于是我就拿了胶卷进暗房去。”

其实当时的情况是,我心碰碰地跳,脸都成了红富士,可是又找不到话来说,只好去暗房先避一下。

“哎,我问你,你那时侯喜欢陈树吗?”AMY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我不知道哎,我当时那么烦,一头栽进摄影协会,不比老上网好啊?虽然她好看,可我那时侯肯定还在想吴飞啊。”

吴飞,是我第一个女朋友,我和她的恋情,要追溯到高中时代。有一个中午,学校里没有人,吴飞吻了我,她说她喜欢我这样“小小的女孩子”,她还说了很多诸如你要是喜欢男生了可以立马就走之类的废话,而我,根本没有想过这意味着什么,完全无障碍地接受了,还被她感动得涕泪横流。

后来喜欢上男生立马走了的人是吴飞,在她去北方上大学的第一个月她打来电话,语气里有强烈的不耐烦。而和吴飞的爱情事件对我的影响是,从此之后我只习惯女孩子温软香滑的身体,对男生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感觉了。

“我弄好了照片出来,都下半夜了。陈树还在,眼红红地。我叫她跟我去看我拍的照片,她就很听话地跟着我往暗房走。”

“然后呢?”AMY明显地来了兴趣。

“然后不然后,我跟她看了会儿照片,又出来聊天,她那天晚上可能心情不太好,一直话不多,就是我在唧唧呱呱地说,后来天亮的时候,我脸都青了,她倒是越来越精神,我就回寝室睡了。”

“然后呢?”AMY继续不依不饶地问。

“哎,哪来那么多然后啊,后来你不是都知道了的,就这么勾搭上了啊,吃东西吃东西,我这么老久回来一趟,你怎么不说点好的啊。” “我那不是看你也想说么。”AMY笑着说,然后我们开始向火锅全力进攻。

晚上到AMY宿舍挤着,楼道里依然是很多人串来串去。有人看到我,认了出来,夸张地打个招呼:

“苏舒!怎么是你呢?”声音贼大。

怎么不是我呢,我在心里闷头闷脑地说,还一边笑着,一边恩恩啊啊地答应。

回我的旧宿舍看看,床还在,上面满满地堆着皮箱、图板、画夹、扫描仪的盒子,落满了灰尘。同宿舍的人还剩了阿甘在寝室,一如既往地钉在电脑面前,看到我进来居然没有回头,只说,苏舒,怎么跑回来了,语气里一点惊异的成分不带。

我就拉了一根凳子坐着,看那些曾经熟识的东西都有了怎样的改变。

这时候那个盒子就跳了出来,那个深蓝色皮纹纸的盒子,我曾经花了一个上午细细做好的盒子,现在就放在书架的最顶上,和一群没用了的教材放在一起,灰尘把它蒙得颜色也看不出来了。 我踩着凳子轻轻把它拿下来,到洗手池找了块湿布擦干净盒子上的灰尘,打开来,看到满满一盒照片。

那些照片有我拍的,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街头晒太阳的老头和猫,踢足球的小男孩;大部分是陈树拍的,深深浅浅的古旧巷子,太阳和法国梧桐,看她拍的照片,你会觉得这个有几千年历史的古城现在在唱着空城计。忽然我翻到了唯一的一张彩照,是在山里,整张照片都是绿的树,只除了树下的两个人,穿着一样的黑白条纹 T恤,军绿色工装裤,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两个人的身上,她们在接吻,我仔细看了看,那是我和陈树,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怎么我竟然不记得了……

我把这张照片放到衣兜里,拿了盒子上五楼。在楼道里碰到陈树,她看见我怔了怔,站住了没讲话。

我把手里的盒子朝她扬了扬。“有些照片是你的,来还给你。”

陈树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说,“两三天了。想找旧同学玩玩,就回C城来。”

想了想又说,“住在AMY宿舍。”

陈树又问,“为什么回来呢?”

我说,“语言班的考试通过了,大学还没开学,闲着也是闲着,就跑回来了。”

陈树点点头问,“你要过生日了吧。”

我笑了笑,“难为你还记得,那我的礼物呢?”

陈树想了一下,说,“你走了就没留个联系方式,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回来,不过,还是有东西要给你的,到我宿舍来吧。”

说着她就往宿舍走,进了房间,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厚厚的笔记本,我想起来,那本子,以前是常见到的。她打开本子,翻了一翻,将中间厚厚一沓慢慢地顺着装订线扯下来,说,“这个给你吧,你看了不要笑话我就好了。”

我接过来一翻,满满地都是她工整的字,收下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愣了半晌,说,“我下去了,AMY等我呢。”

陈树问“明天我来找你?”

我说,“不了,明天就要走了,我妈那边催我回去呢。”

我分明看到陈树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但她只不动声色送我到门口,看我走下楼梯,就轻轻带上了门。

回到AMY那里,她们宿舍的人都还没回来,也难怪,都大四了,各人有各人的事忙。AMY把自己的床让给我,又和我闲扯了一会儿,就去了同学那里睡。

我草草洗漱了一下便上床,拧开床头的小灯,把陈树给我的本子拿出来。

本子上的纸页在灯光下是浅浅的黄色,上面有淡淡的纤维的纹路,密密麻麻地写着工整的小楷,字如其人,这句话是不错的。

本子上是陈树的日记。

没想到,陈树这样的女生,居然是记日记的。

10月3日 晴

今天真无聊,张林说不想上课,要去上网,她拉我一起去,我答应了。不管什么时候网吧里人都很多,我还看见苏舒了。

上网的时候张林发给我一个网址,说是“好玩的地方”。我打开一看,是个女同志聊天室,网上总有这么些个乱七八糟的地方。

我胡乱在里面聊了一会儿,有几个人还挺有意思的。

晚上去上自习了。

10月5日 阴

今天出去拍了一卷照片,准备给协会最近办一期民居的展用。晚上没事干,又去上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又去了那个女同志的聊天室,有个叫豆豆的人说,C城有很多同志酒吧,问我去不去玩,我没答应她也没拒绝,那种地方……

不过我还是挺感兴趣的。

那些人告诉我,女同志叫做LES,又有T、P之分的,她们还问我是什么,我就说我是T,呵呵,这些女生,明明是和女生在一起还要分男女那一套,真有意思。

10月6日 晴

今天的课上很多人被点名,幸好我去了,张林又逃学和男朋友去玩,现在人都没回来。

照片冲出来了,效果不错。我喜欢拍雨后的小巷子那张,他们都说有点儿曝光过度了,但是他们不知道,当天上地下都在水中发出异样的光彩,那是多么寂寞的感觉。

10月12日 阴

今天太尴尬了!

前几天上网,答应了那个叫豆豆的人去同志酒吧,我想不过是长个见识吧,就去了。哪知道那里人那么多,豆豆领着我一直往里走,黑哑哑地,有音乐放得山响。我看见一大群女生围坐在一起,结果走近了一看,苏舒也在里面!没想到她是这样的人!

那个苏舒,看了我就笑,笑得莫名其妙的,还跳起来拉了我的手就往外走。

到了酒吧外面我赶紧跟她解释,我不是LES来的,我就是来玩玩。

苏舒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这有什么好玩的,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她也是来玩玩,没什么好玩的了,不如一起回学校去。

我只好跟着她往学校走,一路上我都不怎么敢看她,她也不怎么说话。她会怎么看我呢?她怎么会喜欢女生呢?

我以后再也不去那种地方了。

10月24日 阴

今天去超市,路上看到两个女孩子,都蛮好看。两个人牵着手有说有笑地走,一个女生看起来真象她们说的那种“T”,我在心里猜她们两个一定是一对儿,就不自禁地朝着她们多看了几眼。

最近我怎么总这样,走在大街上疑神疑鬼的,看谁都觉得是。

我怎么了?

11月6日 晴

有一段时间没写日记了,我大概是心里乱,不敢面对自己吧。但这几天发生的事,我想我还是应该记下来。

协会里几个人计划出去拍照,说是趁秋天枫叶正好,已经商量了一阵子,到昨天终于成行,还是几个老家伙,我、大枫、BINGO、阿杰、韩冰,女生只有苏舒和我。我一开始就觉得这事儿不好。

去山里要坐7个小时的车,他们让苏舒坐我旁边。前一阵见了她都说不出的尴尬,她倒挺自然。哎,我心虚什么呢?

苏舒在车上一直望着窗外听单放,也好,我也慢慢放松,还打了一个小盹。

晚上五点到了目的地,我们又走了一个小时的山路到了山上一户人家里。这是BINGO打前战联系下的住处,荒郊野岭的。

大家放了东西就分散出去取傍晚的景,不一会儿都回来了,说饿。于是开饭,晚饭有农家自制的腊肉、酸菜什么的,挺好吃。

晚上没活动,大枫那个促狭鬼,撺掇着BINGO到他们房间讲鬼故事,阿杰韩冰也在一边瞎起哄,说女生都必须加入。鬼故事一个接一个地讲,越讲越恐怖,最后不知道是谁忽然关掉灯,屋里一片漆黑,大家都叫了起来,争先恐后地往屋外跑。

外面安静得吓人,只有不知哪儿泉水流的声音隐隐传过来,格外清楚,满天的星星,衬着山脊黑黝黝的巨大的影子。

这时候有人说了一声,不早了,睡吧,明天还要走很远的路。

于是大家开始洗漱,托鬼故事的福,我和苏舒都不怎么敢去远处的水管洗脸,后来还是几个男生陪着去了,不过我看出他们也怕,银样蜡枪头。

洗漱好了便要回房间,我和苏舒被安排到一个角落里的房间,小小的屋子,摆了两张床。

苏舒放好东西坐在床沿上发呆,半晌说了句,晚上不关灯行不?

不关灯我是断然睡不着的,于是说,关上吧,反正我也怕,你来我床上一起睡吧。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苏舒说,她是LES来的,我难道不怕。

我只好说,那有什么好怕的。

她马上说,那好吧,你可不要后悔。说着笑着转过身去换睡衣,我看着她脱掉外套,露出光光的脊背,眼都看直了,她就这么当着我的面呀……可是她很快套上睡衣钻进被子里,朝着我一笑,闭上了眼睛。 我呆了一会儿,还是只能熄掉灯,换好睡衣,硬着头皮钻进被窝。

开始一直睡不着,床那么小,被子也很窄,外面还有乌鸦在叫。苏舒也不动,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我转过去看她,屋里很黑,我看不清楚她的样子,只有一个轮廓,苏舒很不老实,睡着了还笑,后来……还是不要写出来吧,只是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那样。其实,苏舒还是挺可爱的,但是……难道,难道我是和她们一样的人么?

看到这里我心里暗暗好笑,陈树这个家伙,连在日记里都这么遮遮掩掩。

其实那天晚上我很疲倦,白天坐一天的车,在山路上颠来颠去,我有点晕车,一直到晚上还在不舒服,小床是有点挤,想到身边躺着的那个人,本来心里又是紧张又是兴奋,想要做点什么又不敢,思想斗争得脑子里糨糊越来越稠,陈树还在不停地动来动去,而我就那么不争气地睡着了。

早上我恍恍惚惚觉得有东西在我嘴上面,柔柔地擦过去,又擦过去,然后是脸,额头,好象是唇啊,我一下子醒了,心狂跳起来,可是不敢睁开眼睛,那唇又移到我的唇上,轻轻摩挲,然后离开了。我听到长出一口气的声音,是陈树。我假装还没醒过来,翻了个身,向着墙壁。过了一会儿,陈树轻轻地拍我。

她说:“嘿,起床了。”

其实,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是我和陈树都心虚得厉害,说话的时候东张西望,偶尔眼光碰到一起,赶紧狼狈地移开。两天的行程,我和陈树的关系没有更进一步,反而愈加地尴尬了起来。

我翻看之后陈树的日记,她只是每天流水帐一样记下干了什么,再不写写她的看法什么的,也不写她想些什么,只是偶尔有一句。“今天真烦啊。”

我知道自己想找哪一页,于是匆匆翻过了很多流水帐去找那一天。找到了。

“1月6日 晴”后面是一大篇字,我就知道。

1月6日 晴

快期末了,昨天晚上去颉英园收拾上次出去的照片,结果看到苏舒在里面。

她埋在一堆本子下面,狂看高数书。看那个情形极为痛苦,我走进去她都没抬头。我只好“嗨”了一声。她抬起头,跟我做个苦脸,说“明天考高数。”

你今天晚上要在这里熬通宵吗?我问她。

她用手使劲抹脸,憋了半天才说,不熬怎么办啊,我数学那么烂。而且,今天不小心把热水袋里的水全洒在床上了,褥子都湿了,没得地方睡。

我心理斗争了一下,建议她去我那里,我好象是跟她说,在我看来,数学没什么好抱佛脚的,还是休息休息要紧。苏舒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我猜她没看到我的不自然,于是点点头答应了。

她是熄灯后才来我们宿舍的,拿着几个瓶瓶罐罐,好象是眼镜护理液啊洗面奶什么的放在我桌上,然后走到床面前跟我说了声,“我都洗漱好了。”便站着发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说,“一条被子不要紧吧。”说了之后又后悔,我们不是已经在一条被子里睡过了么。

她笑了一下,小声说“不要紧”然后上床来。完全没有了平时的活泼劲,我猜是让高数给害的。

这次苏舒没有很快睡着,她不停地担心明天的考试,说高考也没这么紧张,一个学期都玩过去了,到考试才发现什么都不会,她拼命地埋怨自己,又小声诅咒她的高数老师。其实我知道她是个数学白痴,连最简单的四则混合运算都会错,但我还是拼命安慰她,没关系,没关系。我想起来小时候睡不着,妈妈总会轻轻拍我。于是我也伸出手环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一下,两下,直到她慢慢平静下来。

第二天早上她很早就醒过来,在床上动呀动的,很快把我也弄醒了。她望着天花板,两眼发直。我想让她好过点,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终于——我想不到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做——我伸出手去捧着她的脸,很快地吻了她一下。苏舒白痴一样地看着我,有那么好几秒,我真希望此刻那个被数学折磨的人是我。然后她红了红脸,嘟哝一声“讨厌”,翻身起来穿好衣服下了床。

我沮丧死了,“讨厌”,“讨厌”是个什么意思,我是不是再也不该在她面前出现了?

不过很快我听到她更沮丧地叫了一声,“啊!我的隐形眼镜掉了,你们都别过来,别过来——啊——在这里——哎呀——破了,我的老天!”我探个头出去,发现她匆匆忙忙地盖上眼镜盒子。跑到阳台上去拿冷水抹了抹脸,收拾起东西,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我在床上发呆。

下午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戴着个大黑框眼镜坐在颉英园外的长凳上,努力地擦她的宝贝FM2,我问她考得怎么样,她满不在乎地挥挥手。 “一塌糊涂,哈哈。不过这还不算最厉害的,我考完了去配眼镜,结果下错了站,走了两站路到眼镜行,发现他们在装修。”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有站在当地。

她接着说,“你跟我来。”然后把我拉到协会里,带我走进暗房。

“你看,”她站在黑咕隆咚的暗房里说“那些都不算最厉害的。可是你,你为什么要在那么个时候来KISS我呢?你把我弄得彻底晕了考得一塌糊涂,你怎么负责呢?”

我还来不及说话,就被一双柔柔的手臂环住了脖子,然后她吻上我,刹那间暗房里似乎有无数的灯亮了起来,红的蓝的黄的紫的,然后一瞬间又都熄灭,留下似是而非的影子,围绕着我,下坠,下坠。 过了不知道多久苏舒放开我,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忽闪忽闪,忽然她笑了一声,捉住我的手说,

“陈树,你这个大傻子。”

看到这里我合上本子。1月6号成了我和陈树关系的一个里程碑,从这天开始我们天天都腻在一起。

我常常去她们宿舍,她所在的专业名字冗长,里面有“制造”、“技术”、“电子”等等跟我完全不搭界的词,所以她们宿舍空荡荡,一边是干干净净的四张桌子,书架上几本专业书,几本小说,另一边是四张干干净净的床,而且她们寝室朝南,总有很好的阳光。我无比喜欢呆在那里。相比之下我那朝北的宿舍里面总是一团糟,四台电脑每天开着,阳台上两个画架子,寝室里到处是图板,颜料管,笔,各式各样不能碰不能折的宝贝纸,让人无处立足。

我们常常趁人不在的时候溜到她的床上,躲在帘子后面,有时候只是静静躺着说话,更多的时候则在探索彼此的身体,我们都没有经验,但这给了想象力无比自由广阔的空间。我们不放过每一个最细微的角落,惊喜于自己的身体能蕴涵这么多力量。有无数个午后我们就这样无穷无尽地腻在一起,完全忽略了时间的存在,正象老杜那赋里说的,“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歌台暖响,春光融融”。

在一些温暖的有太阳的日子里,陈树会睡着,这样的午后总是让人昏昏欲睡。我翻身起来看她睡着的样子,她的嘴抿得紧紧,眉头微微皱着,呼吸平稳。有时候我会忽然想起陈树也曾经这样看着我,那时侯她的心里肯定七上八下,不知该如何是好,想到这里我就笑起来,狠狠地把她吻醒,然后得意洋洋地看着她。接着我们就又吻在一起……

当时我以为,我们会象这样过一生一世。但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它也就不再是一个故事了。

故事总需要一个结尾,这就是它跟童话的区别。

因为总是腻在一起,所以渐渐地我们开始有了不愉快。用陈树的话来说,就是“闹别扭”。陈树是很敏感的人,而我说话不分轻重。为了小小的一点事情,我们很多天都不理会对方,其实我可以给个台阶就下,遗憾的是并没有人给我台阶,而她呢,即使我把天梯搭好她也不愿意从上面走下来。这样的“别扭”发生得越来越频繁,甚至我们冷战的时间远远多过在一起高高兴兴的时刻。那时候C城总是连日的阴天,灰色的雾气或是尘土弥漫四周,既没有晴空万里,也没有倾盆大雨,偶尔下场毛毛雨,只会让本来尘土飞扬的街道变得泥泞不堪,很久以后回想起来,还是让我觉得心力交瘁。

我始终未能明白,为何我们都无力改变这种让人沮丧的状况。

有天晚上,和陈树一起去朋友家。已经是入秋后微凉的天气,我们骑着车在路上,风吹起我的头发,我记得开始的时候我们说说笑笑,很好的。

可是后来因为什么呢?“闹别扭”又开始了,也许这个原因对我们的故事是很重要的,但我确确实实记不得了。我去翻陈树的日记,结果发现在这前后她都没有写过什么,事实上,1月6号过后,她就很少写什么了。

那这个原因就这么成了一个迷,其实,它本来就只是一点琐碎的鸡毛蒜皮,不值得被记住。虽然对于一个故事来说它不可或缺,但对于生活来说却不是的。

我们一言不发地朝前骑了一阵,忽然陈树停了下来,我吃惊地看着她,可是她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只是掉转车头往相反方向走了,我叫了她一声,但是她没有回头,我又叫了一声,可是她已经骑远了。留下我愣在大街上,呆了半晌,不知道该怎么办,想了想埋头继续往前骑,没有再去追她,追上了会怎样呢?我没想过。骑到朋友家楼下,我忽然失去了上楼的兴致。我找了个电话亭给陈树的宿舍打电话。接电话的人是她同寝室的张林。

“陈树出去了。苏舒吗?咦,她不是和你一起走的吗?”

我又打电话到我们宿舍,室友说没人来找过我,也没有电话。

我开始漫无目的地骑着车在街上闲逛,忽然觉得很委屈,就哭了。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四周的灯影在一片模糊中乱晃,我头也昏了。渐渐眼泪止住,风把脸上的泪吹干,绷得生疼生疼。忽而又哭了起来,再被风吹干,再哭,再吹干。直到我再也骑不动了,又累,又饿,只好停下来,我发现自己到了城中心的广场,于是便坐到草坪上去歇一歇。这时候天已经泛白了,广场很空,四周的大楼是昏黄的调子,层层叠叠。我觉得胃里翻腾,就象要吐出来,只好紧紧抓着车把,又使劲掐虎口,掐出血来。可还是想吐。清洁工在远处拿了树枝扎的扫帚扫地,空荡荡的“哗哗”声有节奏地传过来,汽车开过的时候打一下喇叭,扬起一片尘土。

过了一会儿,胃里的翻江倒海平息了一些,我也不那么累了。于是又骑上车,回学校去。

到了寝室我倒头就睡,直到下午的电话把我闹醒。是AMY打来的,她问我想不想出国去,我说你小子扯什么淡啊,我睡觉呢。就放了电话。

但是电话闹醒了我,我试图再次睡着可是没能如愿,只好去阳台刷了牙,洗了脸。再回到寝室,头昏昏的,还是只好上床躺着。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我去开,原来是AMY。

她一见我,就一惊一咋地叫,“哎呀,你的眼睛怎么这么肿啊?”

我颇费了一点劲,才让她明白了其实什么事都没发生。

她是听了我在电话里的声音不对劲才来找我的。而那个电话,是因为她知道了一个去G国的机会,虽然她不能去,但是在我是正好合适的,于是她准备把相关的一些情况告诉我。

AMY走后我想了想,现在这个学校本来就不尽如人意,机会又恰好很合适,不如便走罢。而且…… 从那天后,我就开始着手办理出国的手续,休学,考试,签证,等到都差不多了,我便去陈树寝室找她。

“我决定出国了,下学期就走。”

“为什么?!”然后是长长的沉默,长到似乎没有尽头,然后她说,

“那么我们分手吧。”

“为什么?!”这次轮到我了。

我们尽力要说服对方,她试图让我明白出国并不是件好事情,我希望说服她能继续和我在一起,出不出国都一样,但后来发现我们都在白费力气,我们谁也说服不了对方。

到后来她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我不想说了。” 我看着她,她没有任何表情,看着别处。我去阳台上倒一杯水,进屋发现她已经不在了。

走的那天,陈树还是来送我了。她和AMY还有妈妈帮我把行李托运掉,然后送我到安检。

走过安检我回过头看她们,她们都站在那儿。陈树穿着深灰色的工装裤,短袖的白衬衫,她看着天花板。忽然妈妈哭了,陈树和AMY都去安慰她,我不知道能做什么,只能转身走了。

飞机起飞的那一刻,我觉得心里梗了一团什么,让我不能呼吸,胸口又闷又痛,我努力望向窗外,试图让大脑空白起来,空白起来,就象舷窗外的雾那样。

刚到G国的时候非常忙碌,有很多事情要去做。只是一空下来,我就会想到陈树,每到那时侯,就又会象刚上飞机的时候一样,胸口又闷又痛,我常常感到很孤独。可是,也慢慢地习惯了。 日子还是过得很快,有一天AMY在email里说,陈树有了男朋友。

其实我和陈树的故事,到这里就算结束了。从此以后我尽力不去想她,因为终于有了另一个人的介入,如果再想,这关系就变得分外的浑浊和混乱了。

我睡不着,下意识地一页一页翻陈树的日记,看着她写每天,每天,我和苏舒去吃火锅,我和苏舒去上自习,苏舒在画图了,苏舒今天又来我寝室了。我看着,看着,觉得恍如隔世。翻到最后面,是几页画,很是眼熟的样子,原来是以前我顺手画在一些小纸片上的,睡觉的陈树,吃饭的陈树,看书的陈树,她把这些小画片细细地临在日记本上,又在每一个陈树旁边加上了一个梳辫子的小人,依稀就是我的样子。这下就成了,苏舒和陈树睡觉,苏舒和陈树吃饭,苏舒和陈树看书…… 第二天早上AMY来叫我起床,她们宿舍的人又都出去了,真是神龙不见首尾。我匆匆洗漱了,收拾东西和她去火车站。

在食堂旁边我又见到陈树,她和她男朋友面对面站着,陈树低着头,一语不发,那个男生在说着什么,神情激动,我看见他的嘴在风里一张一张。

我穿着橘色的风衣,我背着大红色的包,我大声和AMY说笑。我希望陈树看见我,又觉得这很没意思。从此我和她便是不相干的了,多看一眼,又能如何? 我和AMY很快转过了食堂,很多人从我们旁边走过去。陈树毕竟还是没有看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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