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城是一个干净的小城。金沙江流过这里，忽悠转个弯，便唤做扬子江向下游流去。转弯的地方，江岸上是一大片沙滩，江水看起来很平静，但水面下却是潜流暗涌。每年夏天，这里的江水都会卷走一两个小孩子——要到下游很远的地方才能找到尸体——所以来这里的人很少。

靠近江面的地方沙滩渐隐，露出一片一片的鹅卵石，石缝里稀稀拉拉长出芦苇来，在风里飘呀飘，白色的絮被风卷起来，往江心的地方去了。江面在这里要比其它地方宽阔一点，船经过的时候都鸣汽笛，“呜——呜——”那声音空荡荡的，传到沙滩尽头的大山上再弹回来。船们循着红色的航标前行，开过去很远了，掀起的浪花才传到岸上，江面会忽然一波一波地急急上涨，把坐在江边的人吓一跳。

坐在江边的人是小童。小童今年快满14岁了，在上初三，学校就在沙滩尽头的山上面。坐在江边，可以听到上课下课的铃声。

小童抱着膝坐在一块很大的鹅卵石上面，望着江面发呆，间或拣一块扁平的石片，打一个水漂漂。小童打水漂漂的技术很是高明，石片在水面上一弹一弹，有时候能弹个十多下。小童正在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岁，可是看上去却很有点不开心。其实她也有烦心的事情，有那么两桩心事困扰了她很久了，今天，这两件事情都跳出来小小地刺激了一下我们的小童。第一件心事么，是小童虽然快要14岁了，可一直没来例假。小童长得又矮又小，而且瘦巴巴的，胸前平得跟江对面的飞机场一样，总有人说小童象个男生，她不服气地留起了长发，但是一直不发育终究是个问题。小童住校，女生宿舍的阳台上总是晾了各式各样的精致的bra，独独小童只有白色棉背心。每天早上班主任要求跑步，围着400米的操场跑三圈，来例假的女同学可以站到操场前的小草坪上去做操，只有小童没享受过这种待遇。

这天早上，当小童拖着腿围着操场有气无力地跑步时，陈星鬼鬼祟祟地跑到小童旁边来。陈星是个干猴子一样的男生，跟小童是死党，两人无话不说。 “周老童，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隐私的问题啊？”陈星拿腔拿调地问道。

小童白了陈星一眼，“有话就说，有那什么就快放。”陈星从来不正经八百地叫她周童，这一点让小童很不满意。

陈星左右看了一下，才凑到小童耳边问，“为什么你从来没去做过操啊？”

小童一听大怒，“大星星你去死！”她朝着陈星大叫一声，然后加快脚步向前跑去。一边跑，一边生气。虽然生气，但小童跑过小草坪的时候还是下意识地往那边望了一眼。几个女生在那里懒洋洋地做着操，还有班主任给她们喊“一二三四”。

于是小童看见了江阳，江阳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站在早晨的薄雾中，江阳做操的样子象在跳一种古雅的舞蹈，小童的怒气一下子就飞到了九霄云外。 若说小童的第一桩烦心事还不过尔尔的话，那么这第二桩在她看来就有点严重了：小童喜欢了同班的女同学江阳。

“这不是变态吗？”小童想。

更严重的是，江阳对小童却没什么意思。在这个起雾的早晨，当小童正陶醉于江阳那古雅的舞蹈时，却发现舞者正含情脉脉地盯着另外一个人。班上的体育委员张强。

张强跑步的样子就象个大马猴，小童愤愤地想，jungle king，你哪里配得上我美丽的江阳呢？

为了这些个事情，小童一整天都有点闷闷不乐。下午大扫除，小童乘机溜了号，到江边去自由自在。天气算不上好，可是也不糟糕，太阳是白色的，懒洋洋地照着白色的沙滩和白色的江面。小童觉得百无聊赖。

要是江阳也在这里就好啦，她不知足地想着。为了排遣这种无可奈何的心情，她拣了一大块石头向江中扔去。

“咚！”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响，老高的水花溅了起来，小童被淋了个满头满脸。

晚自习的时候，小童在桌上摊开《立体几何》又在桌兜里放上一本《多情剑客无情剑》——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万里飞雪，将苍穹作洪炉，溶万物为白银……小童很快进入了状态，飘飘忽忽觉得自己就是李寻欢，她不禁抬头想要看一眼她的林诗音。可是林诗音正在跟张强眉来眼去。
可恶的大马猴！小童恨恨地想，她看着江阳美目流盼，笑靥如花，胸中怒气不知该如何发泄，只好化为满腔惆怅。

“剑无情，人却多情。”小童在《立体几何》的封面用铅笔写下了这几个大字，又叹了口气。

“难道我李寻欢就这样把林诗音让给龙啸云了吗？”小童想，“我才不是那样的孬种，我李寻欢是什么人？”

小童想出了一条妙计。

第二节晚自习照例是背书时间。每个人都要到小组长那里去背书，小童这组的小组长就是张强。要换在平时，小童才懒得理他呢。可是今天小童认认真真地把英文课文背了几遍。然后在课文的标题上面大大地写上“我喜欢你”几个字，就去找张强背书了。

“组长，我来背17课。”小童把书往张强面前一递。

张强心不在焉地瞄了一眼书，马上抬起头来目瞪口呆地望着小童。

在小童的初三年代，大家还不敢明目张胆地“早恋”，一切都是在地下朦朦胧胧地进行，象小童这样的举动，算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韪。

小童看着张强吃惊的样子，觉得他像极了白痴，撑不住笑了起来。可是张强明显会错了意，他居然红了脸，小童笑得更厉害了。

“为什么啊？”张强傻乎乎地问。

“不为什么啊。”小童含含糊糊地回答，“背课文吧。”

于是小童开始咿里哇啦地背起课文来。

第二天，几乎全班同学都知道了外文课本的“逸事”。男生大嘴巴起来，可是一点都不输给女生。好多人跑到小童面前来露出暧昧的笑容，陈星还怪叫了两声。可是小童不在乎这些，她大声和张强说笑，一面偷偷看江阳的反应。江阳没什么反应，只是低着头做自己的事，可是小童发现她上课再也不和张强眉来眼去了。

小童不由得暗暗高兴。

过了几天，是小童的生日，她中午请了几个女生到教室来吃蛋糕，特特地叫上了江阳。

大家都笑笑闹闹地，只有江阳一言不发，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大家微笑，小童觉得江阳就象一个仙女儿一样。

生日歌唱过了，小童“扑”地吹熄了蜡烛，然后许了三个愿。头一个当然是希望爸爸妈妈身体健康，后两个就留给了自己的烦心事。

吃蛋糕的时候，大家嘻哈打笑着问小童许了什么愿，小童红了脸不肯回答，也拿些笑话来遮掩。忽然不晓得是谁叫了一声，“肯定是关于张强的咯！”

大家哄笑起来，嚷嚷着要小童承认。小童拿眼去瞟江阳，却看见江阳低了头，皱起眉，小童一下就急了。

“切！”小童大声叫着，“我才不喜欢什么张强呢！我喜欢的是江阳！”

所有人一下子住了口，都目瞪口呆地盯着小童，小童发现自己说错话，不知所措地看着江阳。大家的目光又转向江阳。

江阳也盯着小童，她的脸涨得通红，先是流露出一种茫然的神情，这神情很快地转为愤怒。

她站起来，冲出了教室。

小童跟着站起来，想去追，又颓然地坐下了。

“完了，她误会我了。”小童想。

大家一语不发地继续吃蛋糕。奶油粘乎乎的，有一种油腻的腥味，那些糖水樱桃糖水凤梨什么的味道更是怪异，小童吃得直想吐。

下午上课的时候，小童不住地看江阳，江阳一直埋着头。下课的时候小童想过去搭个话，江阳一看见她往这边走过来就躲开，小童好不沮丧。

到了晚自习的时候，小童再也忍不住了，她想自己可以给江阳递个纸条什么的，于是仔细地从笔记本上裁下一溜纸来。写什么好呢？小童想，象江阳这样的女孩子是不能亵渎的，要尽量地写得文绉绉一点，于是搜肠刮肚地想自己学过的古文，幸好小时侯爷爷逼着背诗呀。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一句绝的，小童在字条上工工整整地写道：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周童”

然后把纸条小心折起来，让前面的人递给江阳。江阳接的时候递纸条的人多嘴地说，“周童递的。”江阳一听，皱了皱眉，把字条直接扔进桌兜里。

江阳居然连纸条都不看！小童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想了想，除了再写一张纸条也没什么更好的主意，于是小童又写了一大堆道歉的话给江阳传过去。

纸条再次被直接扔进了桌兜。

小童有点生气了，我就不信你江阳今天能把桌兜扔满了。她又扯了个纸边，龙飞凤舞地写上“我喜欢你”就递了过去。

江阳接到纸条，拿着似乎是想了一会儿，皱着眉打开来，一看，就怒冲冲地转过来朝着小童说：“周童你到底要怎么样啊？”

教室里正是安安静静，大家都听到了这句话，抬起头来望着江阳。数学老头也抬起头来，咳了一声说：“江阳你在说什么？你们也闹得太不象话了！”

江阳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小童一看急了，连忙站起来说，彭老师，不关江阳的事，是我去找江阳闹的。江阳呆呆地望着小童，小童第一次被江阳这样看着，心里大为高兴，把胸脯挺得高高地，理直气壮地望着数学老头。

数学老头一听，这可反了你们，还敢接我的话头，还敢互相包庇！“周童你胆子大，好，你下了晚自习跟我到教师休息室来！”

虽说逞英雄痛快，可是下了课，小童只好耷拉着头跟着老头往教研室走，今天我过生日啊，小童想，怎么生日还这么倒霉呢。

数学老头以爱训人著称于学校，他很快就进入了状态，开始滔滔不决，口沫横飞，天地玄黄。小童无可奈何地看着老头上下翻飞的嘴皮，听他细数革命家史。快11点的时候，老头暴喝一句：

“你到底认识到没有？”

“啊？”小童如梦初醒，连说，“认识到了，认识到了，老师，11点关宿舍门，我走了，老师再见。”转身跑出了教师休息室，老头在后面吼声连连：“周童！周童你给我回来！”

回到宿舍其他人都睡下了，小童一个人去盥洗间洗漱，走道里空荡荡的，她忽然觉得非常疲倦。一定是我今天太倒霉了。小童想。回到宿舍，一沾床她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她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粘乎乎的非常不舒服。小童伸手一摸，看到手上都是血。她愣了两秒，忽然一跃而起。

“同志们！”她开心地大喊道，“我来那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