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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姑婆的回忆录

 

 

 

2017年初,我回成都陪妈妈过春节,被姑姑拉进了一个家族微信群。爷爷的妹子,我的玖姑婆,把她在养老院里写下的回忆录贴在群里,被我看见了。玖姑婆文笔朴实流畅,我看了很喜欢,就选了一段她回忆小时候过年的章节贴在blog里,觉得还挺应景的。

后来她陆陆续续一直在写,我作为搬运工也都一一转到我自己地界上,前后贴了大概三年。现在把这些断断续续的blog整理好放在这儿,存档留念。

1942年由于美国飞机的保护,日机轰炸成都的次数减少,妈妈让我们和杨嫂一起回到成都的家。我们就和大家庭里的伯娘、五嬸、六嬸几房的亲人团聚了。

刚进前院,感觉比我四年多前离开时有了很大的变化,首先是院子左边的轿厅沒有了,在那里新盖了两间砖房,给几个哥哥住,这也就堵死了后院厨房到前院的小巷道。我后来旅游参观一所大公馆时才知道,这样的小巷道是大户人家给佣人走的,避免他们工作时频繁穿过体面的厅堂和院子。变化最大的,也是使我最遗憾的是客厅的外墙。以前是灰色的砖墙,上面爬滿了绿色的攀缘植物爬壁虎,非常好看,窗户是双扇向前推的。现在綠色的爬壁虎没有了,墙壁下面是砖,上面是白灰抹的,窗户变成一扇往上往前推后支撑,造型也没有从前的好看。我一打听才知道因爬壁虎生长力旺盛,常常拱起房顶上的瓦,造成客厅漏雨,因此挖掉了它。砖墙的砖也拆来修补小巷外侧常被邻居竹林竹根拱坏的墙壁。

回吉祥街的家不久就临近春节。为了準备过年,妈妈请来胡裁缝给我们缝棉衣,杨嫂也忙着给我们做棉鞋,她还要趁着腊月腌腊肉、香肠和咸菜。臨近过年的几天又是大扫除,又磨汤圆粉,各房的佣人们聚在一起準备除夕家族团聚的年夜饭,大家忙得不可开交。除夕年夜饭的主厨是给六叔拉黄包车的老戴,他做的菜很好吃,我尤其喜欢吃他做的全家福,里边有尤鱼、冬笋、海参、酥肉等。后来我做酥肉怎么也做不出他做的味道。

吃过热闹美味的年夜饭后,我们封树,把大张的红纸裁成条,围树干一圈用漿糊固定,给前院和中院里的二十多棵树都贴上这样的封条,不知是什么风俗,但些微的红色,确实给院子增加了节日的气氛,这时白梅和粉梅都盛开,煞是好看。男孩们放鞭炮,更是热闹非凡。天黑下来,孩子们点燃各自购买的灯笼,为了展示美丽的花灯,男女孩提着灯笼自发的列队向邻街(槐树街)出发,去给伯娘的嫂子我们的罗姻伯母拜年,这成了我离开成都时每年除夕的活动。除夕夜,哥哥姐姐们喜欢在客厅里打麻将守夜,一直打到天亮。我却喜欢把新衣放在枕边,把新鞋抱在怀里早早的睡觉,争取第二天早起,想使过年那天玩的时间能长些。

大年初一起床后,六哥就帶着我们一帮孩子在前院有节奏的重复呼喊:”鬼!鬼!鬼!鬼!鬼!”,大家热闹的起哄,一直到吃汤圆为止。几乎那几年每到春节的早上都是这样。那时春节是忌讳说”鬼”字的,传说会不吉利。六哥和我们就像对迷信宣战一样,越忌讳越要大声喊,长辈们也不管我们,好在周围没有忌讳的人。

吃过汤圆全家族就聚在堂屋拜年。堂屋中神柜、缝被子用的像乒乓球台似的长方桌、大园桌和一些椅子,就占了很多地方,再也挤不下二十多口人在这里跪拜,有的就只好跪在堂屋外面的屋檐下。堂屋的神柜上点着香,但並沒有供神,供的是墙上竖掛着的大牌位,上面用正楷写着”天地君亲师位”几个大字·,记得好像是有一位长辈用一配套的铜棒敲磬(像铜钵),大家就齐刷刷的跪下首先对着大牌位磕头。在神柜的左侧还有一稍低的柜子,它后面的墙上掛着大伯的遗相,接着我们对大伯磕头,这时伯娘就站起来。最后是小辈们依次给长辈们拜年磕头。

蔡家过年不给红包也没有压岁钱,只在节前给少量的钱买鞭炮和灯笼,一般平时也不给小孩零花钱。

拜过年后就是自由活动,除夕守夜的哥哥姐姐们睡觉,小孩们就放鞭炮、踢踺子、拉响簧、跳绳、逛大街和趕花会等。当天佣人们都不动刀、不扫地,一般就吃剩下的饭菜,年前磨的汤圆粉一直要吃到过元霄节,到那时做出的汤圆有的就变色了但味未变,大家照样吃。

过完年妈妈就要我去乾爹林表叔家拜年,乾爹是妈妈家的亲戚,我们蔡家的三姑曾许配给他,后来三姑去世,他才娶了别人。每次去他家拜年都要我住几天,两个哥哥比我大许多,有时帶我看电影,但玩不在一起,偶而乾爹带我出去。有一次乾爹和我去青羊宫赶花会,和他坐一辆黄包车,车夫又瘦又小,乾爹长得很胖再加上我的重量,中途车控制不住,向后翻在大街上,弄得很尴尬,连逛花会也无兴了。

乾爹家是崇庆县怀远场(镇)的大财主,号称林半场。在成都乾爹和乾爷爷各住两个相邻的大院,都赋闲在家靠遗产过着富裕的生活,事事有人侍候,没有为生活奔波,为事业进取的忙碌,虽然那里有美味的零食和一日丰富的三攴,但缺少谈天和欢笑,更沒有歌声,总感觉压抑和没有新生的气息,终于盼来回我热爱的家。

我家的祖上是湖北麻城孝感乡人,是张献忠屠蜀之后,湖广填四川填进来的。老祖宗从湖北一路上摇着拨浪鼓卖针线,到达四川后,定居在顺庆府营山县。到我爷爷那一辈就已经开枝散叶,人口众多。小的时候,一想到要走亲戚听掌故就头大如斗,老人家们聊天的时候我总是百无聊赖如坐针毡,从来也没有仔细听过,现在想起来,确实错过了很多故事。

因为对掌故的漠视,再加上少小离家,所以除了自己这一支,亲戚们谁是谁都不太搞得清楚。过年的时候在群里一番打听才弄清了一些先后关系,但这自然是“家春秋”,不是八卦轶事了。

家里的老人一般往上讲,也就到他们自己经历过的历史为止。我从小知道的最老的老辈子,是爷爷的爷爷。爷爷的爷爷(这怎么这么绕口…然而从小我们就这么说…)是进士出身的翰林,但比较开明,是维新派,听说也颇受皇帝的赏识。

在北京的生活,连讲古的玖姑婆也没有经历过。但她自然也有老辈子给她讲故事,所以多多少少也提了一下:

在京时祖父和我们的外祖父雷家住牛街附近贮章胡同的前后院。当地折迁盖楼前我去看过,不是四哥写的原名醋庄胡同而是改为贮章胡同,与广安门大街紧邻而平行,离我原住处仅两公交站。妈妈、大姑、三哥、三表弟曾去过,找到了原住址,但没有进院里。我去时仅沿胡同走一趟,不知是那个院。现在盖成一片楼,连胡同也消失了。这里到天安门有公交车站11站,当时交通工具是骑马和坐轿,爺爺到故宫上朝夠辛苦的,椐说汉人官员一般不允许住城内,多住宣武门外。爺爺兄弟情谊很重,将患有精神分裂症的弟弟帶到北京同住,我们这位叔爺爺常在外惹事,打翻别人的货摊后家里再赔,因他无儿女爺爺曾打算让五叔或六叔过继给他,五、六叔都不願意,爺爺也没有强求。听爹爹讲我们爺爺脾气很好,祖母不得不严厉一些,爹爹叫祖母”太太”。

我们的爹爹妈妈都生于北京,在一个院子里长大,从小玩在一起,听他们常回忆儿时的儿歌,如”槐树槐,槐树底下搭戏台,人家的闺女都来了,我家的闺女还没有来,说着说着就来了……”等等。他们玩的很多和我们小时候相同,听他们说的有一种我们设有玩过,就是把鸡毛用手扶着贴在墻上,另一支手用食指在鸡毛上摩擦,口中唱着儿歌”鸡翎鸡翎你看家,我到东家採梅花……”一直到鸡毛因产生静电而贴在墙上。那时他们把鸡毛也叫鸡翎。虽然他们还是孩子,自父母为他们订亲后就不能在一起玩了,妈妈讲有一次正烧香与大姑结拜姐妹,发现爹爹在后面笑,吓得爬起来就跑。他们回忆小时候在北京的日子是非常愉快的,也打下了他们的感情基础。爹爹曾告诉我,他在日本留学时有一个有名的日本将军曾想将女儿许配给他,为了妈妈他婉言谢绝了。爹妈之间我们从沒有听見过他们争吵,都是互敬互爱,我听妈妈说过爹爹年轻时很漂亮。我因妈妈对儿女的爱不公平而发生予盾时,爹爹总是劝说我,并说你们的妈妈很聪明。的确我们的妈妈琴棋书画除了没有学过琴外都很好,在重庆时妈妈经常给六哥和国强讲古文观止上的文章,使他们古文提高很快,可惜六哥说我是女的,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让我听。我生孩子后才感到妈妈太不容易,结婚后年年生孩子,生了七男七女,最大的两个姐姐后来病死,最小的妹妹死于腹中,11个都存活下来,夠为难她的了,尤其是她离去的时候,她有这么多孩子除了国强都没有为她送终,病时没有照顾她,真太有愧于母亲了,在母亲节我写到蔡家的回顾,也怀念我的妈妈,如果真有天堂,望父母兄姐弟们在那里聚会,她的孩子们更能尽孝。

戊戌变法之后,爷爷的爷爷借口丁忧回了成都,但因为名声在外,又被当时四川的总督赵尔丰请出来做官。(三顾茅庐之类的故事深入人心,家里人讲到这一节,总喜欢强调赵尔丰求贤若渴,用八人大轿抬了我爷爷的爷爷去总督府)赵尔丰请他做掌管地方财政的官员,又负责造币厂。当时有物议说管钱的人造钱必然会有贪污,这样的顾虑未尝没有道理,但据我们所知,爷爷的爷爷为官清正,还做了很多革除流弊更新税制的事情。

后来就是保路运动,爷爷的爷爷一股脑子扎进了运动的洪流中。保路运动最后的结果跟翰林出身的立宪派心中的理想不太符合,这时候袁世凯以“入阁”为饵请他出来做事。爷爷的爷爷经历过戊戌变法,对袁世凯自然是深恶痛绝,于是辞官隐居。然而时势如此,他终日郁郁,不久就过世了。

前面说爷爷的爷爷在四川管理财政的时候为官清正,倒也不是家里人往祖宗脸上贴金,因为我们家道中落,就是从那个时候慢慢开始的。爷爷的爷爷过世早,大房长子还没有成年就不得不辍学工作,挑起了大家族的担子。关于这一节,家里人有一段酸溜溜的回忆:

古人云:长兄当父,长嫂当母,大舅这个蔡家的长兄也是当之无愧。

大舅中学念成都高师附中,和魏时珍、周太玄、郭开贞等同班,学习成绩名列前茅。后该校併入联中(石室中学)。大舅毕业后,因家道开始贫寒,放弃了继续深造的机会,为照顾下面的六个弟妹,到一所工业学校教工艺及制图等课程,最初月薪只有十七个大洋。而同班同学魏时珍到德国留学,在哥廷根大学获得数理博士学位,是第一个把相对论介绍到中国的学者,在德国还教朱玉阶学习德文。郭开贞到日本学医;周太玄到法国学生物;李劼人学文学;王光祈毕业后到大公报当编辑,在京时参与创建“少年中国学会”,并介绍毛润之加入,后到德国学习音乐。和这些同学相比,大舅却在成都为蔡家默默奉献,积劳成疾,英年早逝。

老人家不喜直呼人名,而是称字,我也是后来查了一下才发现郭开贞是郭沫若,朱玉阶是朱德,还有毛…毛…就是…毛腊肉这个大家都知道。

大房长子是爷爷的大伯,他虽然辍学,但下面的弟妹还是继续念书的。爷爷的爸爸是次子,后来是川大的工科教授——我们家人一直到我这一辈都搞工科,可能因为爷爷的爷爷是维新派,觉得书生无法救国罢。

爷爷的大伯过世以后,就由爷爷的爸爸主持家务。那时候家境大不如前,又加上战乱,所以老人们的回忆中就有了这样的段落:

爹爹在重庆工作,要把钱寄到成都,供在那里的家人使用,妈妈再拿出部分寄给在崇庆县的我们。因为日本飞机常残酷的轰炸重庆和成都,造成邮路中断,我们有几次都因收不到生活费而陷入困境。因此六哥规定我们最多一顿吃三小碗饭,吞一口饭只能吃一根豆芽菜或一条豆付絲,说菜是为下饭的。为了吃饱大家都把饭盛得滿滿、压得实实的。因补助家用,杨嫂就在杂货舖领一些花生叫我们剥壳,剥出花生米送回店舖后得些手工费,並且规定剥时不许吃否则花生米的份量不夠要扣钱,这对我们这些营养不良的孩子是很大的诱惑和考验。六哥曾把白菜叶烫熟捲成卷切成段,再切些豆腐干,调了些麻辣醬汁让我们去街上摆摊卖,居然还有些小孩来吃。有一个中秋节我们七个人分一块不到10公分的月饼。更难忘的是有一天中午放学时,还没有走出校门,杨嫂就来告诉我们别回家吃饭了,家里沒钱做不了饭。强弟和齐弟听后号啕大哭,同学们都围着我们,不久我们班住学校隔壁高墙大宅的男生张浩然给我们送来了烙饼,以前我没有和他说过话,当时除了道谢,真不知道如何感谢他和他的家人。估计他家是北方人,当地人家里不备面粉,更不会这么快做出烙饼。从那以后有一段时间我每天放学后检柴、摘野菜、在收获过的白菜桩上摘嫩芽帶回家。

我初中被送去寄宿学校,爷爷告诉我食堂抢菜的秘诀:肉多莫啃骨,菜完早泡汤。我听了只觉得莫名其妙,爷爷一个斯文读书人怎能有如此饿痨的想法。而且这个秘诀后来在学校里也被证明是完全多余,挑食如我,大部分时候都是一碗饭菜直接倒掉,为此还被校长批评过。现在想起来,这些秘诀都是爷爷血淋淋的生活实践,战斗经验,值得被我慎重对待。

爷爷的爸爸生平种种,家里人讲得少,我也不甚了了。只知道他在1956年因为脑溢血去世——我听说的时候,觉得这个年份这种死法很蹊跷,于是多嘴问了一句:是被共产党气死的吧?姑姑听了连忙嘘我:不要乱说,是生病去世的。

文革时候的事情我所知更少。家里的人们顶着这样的出身,又大多在学校教书,那些年日子过得如何也是可想而知的。这些事情老人们绝对不会在微信群里说,而跟着爷爷奶奶走亲戚听掌故的岁月也一去不复返了。小时候听来的故事留下的印象,后来很多被证明是有偏差的:大人讲话的方式小孩子不懂,加上想象力丰富,自己脑补了很多,还以为是真的。前段时间表妹在家里翻出一张故纸,是家人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候上交出去的东西,看得我瞠目结舌。那是1958年,爷爷的爸爸去世两年之后。

我贴玖姑婆回忆录的时候正在过年。我的友博听听也写了她家一些八卦,其中说到过继小孩的事。现在很少听到有谁家把孩子过继出去,独生子女宝贝还来不及,哪个舍得往外送?但好像从前过继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我爸的弟弟也被过继给别人,而且不是本家的亲戚,是一个跟家里关系比较好的鳏夫,何姓的老红军。据我奶奶说,觉得老红军一个人晚景凄凉,而且他极喜欢我幺爸(爸爸的弟弟,排行第四是小儿子),奶奶干脆就把儿子送给了他。

我小时候对幺爸不姓蔡这件事理解无能。老红军在世的时候,幺爸仍然常回奶奶家。他一家人每周都要到爷爷奶奶家吃饭,跟其它姑姑们没有什么不同。我叫他幺爸而不是何叔叔,印象里我应该还见过那个老红军,不过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

爷爷一辈的兄弟姐妹,我知道的有二十多个人,当初常常惊叹于太爷爷生育能力的强大,后来才知道这二十多个人是几房小孩连起来排的。比如大房的长子早逝,便只留下二子二女,而太爷爷生得多一些,后面还有两个弟弟,也都各有生育。说起来,其实爷爷有三四十个堂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不姓蔡,就算是别家的人了,并不在这个排序里),但因为那个时候卫生医疗条件有限,即使是大户人家,小孩子生出来也常常养不大,所以后来就只剩了二十来人。当时这一大家子人都住在吉祥街,加上祠堂,蔡家的房子占去了半条街。战乱中分家后居然不是各房归各房,可见谁是谁的儿女并不那么重要,若是从权送给别人,大概也是再平常不过。比如我爷爷排行老四,却是二房的次子,又跟着六房的叔祖长大。六房的叔祖母高寿,我小时候她仍在世,我经常被爷爷奶奶带着去看望她。虽然年纪小,我也察觉出奶奶跟六祖祖似乎不太对劲。后来问我妈,她撇撇嘴说你奶奶算是你六祖祖的媳妇儿,婆媳不睦有什么稀奇。分配儿女这一段,爷爷的妹妹也曾提起过:

伯娘的屋成了蔡家的议事厅,长辈们互相关心的協作都在那里商议,例如妈妈要帶着一部分儿女去重庆爹爹工作的地方,孩子太多不可能都帶去,留谁由谁照看都在伯娘屋里商量决定,兄弟姐妹妯娌间的互助真感人,六嬸年轻能幹责任心强,主动承担了我们这一房留下的孩子。留谁也是个问题,本来要留我,我从小叛逆心强,不好管,譬如有一次,妈妈把我乾妈送我的两块花布料给六姐和三姐做了新衣,而我的是旧衣服改的,我就没完没了的大哭,妈妈用长烟杆打我,我夺过来还朝着妈妈大声喊”现在都废除体罚了妳还打人”,当时妈妈拿我没办法。后来听六姐说,给我用旧衣改的料子更好。总之我小时候有理无理都要绞三分,六嬸没有接受我留下。留下了五哥、三姐、六姐、珑妹、齐弟。

也许当时各房分配都有各自的道理,但这些辈分排序之类的事情,到了我们这一代人这里,就是一团乱麻,无法理得清楚。

西门说我家没有狗血八卦,其实这样一个大家庭,哪能没有些辛辣的故事。但是要从家里老人们那里套出话来是非常艰难的,而我隐隐约约知道的一些故事,一来也不是多么明白,二来世事艰难,难免放大人性里黑暗的一面,我为长者讳,只好不提也罢。倒是爷爷奶奶的恋爱故事算得上一个有趣的八卦。

我奶奶是很泼辣的女性,家里上上下下无不怕她。她作为49年之前就入党的离休干部,在地方上也人脉宽广极其吃得开,跟性格温和的书呆子爷爷形成鲜明的对比。我小时候一直有个印象:奶奶是地下党,在川北乡下干革命(此处应有双枪老太婆作为背景形象闪现)。爷爷也是进步青年,在成都受国民党迫害逃到乡下,认识了奶奶,两人志同道合结成革命伴侣。后来我拿这个红光闪闪的故事去跟大姑求证,差点没把我姑笑死。她给我讲了故事的另外一个版本:爷爷是成都的公子哥,每天坐黄包车去跳舞赌钱,跳的当然是交谊舞,还要捧戏子(惊呆了,爷爷在我心中温文儒雅的光辉形象啊…)。后来赌债欠得太多,一时周转不过来,就回川北老家去躲债(我的三观在眼前爆碎为齑粉…)。老家人看到省城的公子过来,当然要待为上宾。远房亲戚里有大杨小姐和小杨小姐县城两枝花,老家人一合计,要把大杨小姐说合给爷爷。然后这个故事的不合理处在于,我奶奶是小杨小姐…姑姑的官方版本比较简单,说爷爷没看上大杨小姐,反而喜欢小杨小姐眼神活泛,性格爽朗,就把她娶过来带回了成都。

总之整个故事跟革命没有半点关系。虽然我也觉得奇怪,一面是老人家们在回忆捡菜根饿肚子,一面是我爷爷在跳舞赌钱坐黄包车,但过去的事情誰又说得清楚,也许都是某个片段吧。奶奶忆苦思甜的时候,会讲到她家重男轻女,虽然也是乡下殷实人家,但弟弟们都有牛奶喝,奶奶作为长姊只能喝米汤。所以我的舅公们个个牛高马大长到了一米八几,而奶奶身材矮小,只有不到一米五。而且她的脚形状奇怪,虽然她自己从来不承认,但我认为那就是传说中的解放脚。从这个角度来说,奶奶早年入党干革命,也有它符合逻辑的一面。

17年春节过去之后,我很少再进家族群。本来那里大部分的人辈分都高我太多,又从来没有在一起生活过,几乎就算是陌生人了。老人们在群里评论生活时政,或者分享养生心得,我也实在看不下去。但那位写回忆录的老姑婆,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来了兴趣,居然一口气地写了下去。18年初我再进群去看时,她已经把自己的回忆录整理成了完整的文档。最前面两章大概被我错过了,从她的少年时代起,倒陆陆续续都记了下来。

重庆篇

1944年初,妈妈和我们去重庆时,沿途的事务都是三哥打理。成都当时沒有出租车,连市内公交汽车好像都沒有(我沒見过),我们先乘几辆人力车,载着人和行李到龙泉驿,換乘长途汽车向重庆方向行驶。中途在内江县休息一晚,我们住爹爹的朋友,当地一个银行经理的家,受到他热情的接待。第二天继续乘坐原长途车到重庆长途汽车站,出站后再換人力车到李子坝 建设新村爹爹的住处。

爹爹住通惠银行老板邓华民伯伯家。邓伯伯曾留学德国学电机,是我们老家四川营山县的同乡,他的父亲是著名的四川大军阀邓锡候。

邓伯伯的家建在山坡上,下面是建设新村街和李子坝街,再下面是墨绿色的嘉陵江。从邓家院子后面往上爬到山顶,就是重庆复兴关。邓伯伯和他的妻儿们住院子西边的灰色洋房中,洋房里面有三卧室、一大客厅和一大饭厅以及洗衣房。我们和邓锡候的大女儿和大女婿(中华民国葡萄牙大使馆的武官)住一幢吊脚楼(建楼时未平地基,直接用木材往岩石上支持着盖房,因此底层出现一些木柱,木柱似人腿,四川人将脚的延伸处的腿,也统叫脚)里。吊脚楼和西边洋房之间是很大的花园。花园里有平整的草地,草地的边缘种着月季。草地的东边,有一灌木林,种着许多不知名的灌木。在灌木林的北边有一棵很大很高的月季花,正开着几十朵粉红色拳头大 的花朵,非常好看。我们住的吊脚楼的坡上,是一排佣人住的卧室和厨房,还有一处喂了几头大猪的猪圈。再往坡上走几十米,有两个紧邻的大山洞,是抗日战争时期,为躲日本飞机轰炸,私家请人挖掘的防空洞。洞深十几米,里面冬暖夏凉,但比较潮湿,岩缝中还在往外渗水。

每天邓伯伯、邓伯母、邓锡候的大女儿和大女婿、邓家的一个家庭教师和我们家七口,都在他们洋房的大攴厅里同桌进攴,邓家的三个小孩不上攴桌。饭菜都由男佣们从远处的厨房端来,饭菜非常丰富,每顿饭都和过年一样。大概一个月后,邓家院落下面院子里的房客搬走,我们就入住他们搬走的住处。

新安顿的家,是在一排占地L形的平房里,铺的都是木地板,还有走廊。邓伯母的兄嫂,即韩伯伯和韩伯母帶着他们的小女儿住两间房。我们住五间,另有一间很大的大厅和佣人住的小房间。房后是一大片竹林,有几只班鸠在那里筑窝。房屋西面的院子,有高的竹篱围着,院里有几棵树。房的东面院子很大,却沒有围墙,嘉陵新村和建设新村之间有一条小道,经过院落的北部边缘。院子的南面有一排吊脚楼,六哥、強弟和邓家的家庭教师在那里住过,因搬来后住房较多,也就无人居住了。我们的厨房在吊脚楼的东边,厕所在离厨房几米远的东北角上。院子略靠东处,有一个大坑,是日本飞机扔下的炸弹炸出的痕迹。很大的院落,只在东窗前妈妈种了些桐篙菜,其他都是野草野花,几乎遍地都是黄花却沒有香味。

我们周围的邻居,都是当时的显贵们。南面的山坡上是邓华民的大花园。东面是著名的民族资本家,久大精盐公司创始人范旭东的家属宿舍,他的一些子孙们住在那里。东北面是史迪威将军的司令部。史迪威将军是抗战时期美军驻中国战区总参谋长。那时,我们常坐在靠我们这边的山坡上,看他们在房的平顶上演电影。我们住房的南面是国民党元老邹鲁的住处。邹鲁参加过黄花岗起义、反袁、护法,较早就参加了辛亥革命支持孙中山,还是汪精卫执笔孙中山遗嘱的现场見证人,当过广东大学(后改为中山大学)校长,是第一位精心研究和撰写国民党党史的人,但他一贯反苏反共反对国共合作,属于西山会议派。邹鲁和他的家人,住面积很小的两层洋房,楼上楼下加起来四间房,另有很小的平房是厨房。他儿子的房间和我住的房间的窗户对着,他不常回家,可能在上大学,有时見他在屋里拉小提琴。他们家院子也不大,大概四十多平方米,基本上是三合土地面,院子东面有一棵树。每天早晨我买菜都看到邹鲁穿着蓝长衫坐在院子的藤椅上。他们家也沒有警卫。我常看見他的夫人进出建设新村街上住户的家,那里住的多是司机和勤杂人员及其家属,说明她设有架子,还能和下层人打成一片。邹鲁的夫人有时也到我们家,和妈妈一块打麻将,她曾经拿一本邹鲁写的书给我看,当时我小学文化,对这样的书不感兴趣。我们家西边的邻居是国民党早期党员,国民党二级陆军上将李烈均,我们和他们家只有稀疏的竹篱之隔,他们那边的山坡较陡,邻近我们的基本是陡坡,长满了野草,房屋建在比邓伯伯家还要高的山坡上。从建设新村街上他们的大门处,有一条石砌的阶梯路,直通他们房屋所建处。李家的花园也不大,比起邓伯伯家的花园就差远了,他们家也没有警卫。这些国民党高级官员,不像我们共产党官员那样,能享受到那么多特权和特供。1946年李烈均去世时,蒋介石来他家吊唁,蒋在建设新村李烈均家门口下车,国宏弟当时是九岁小孩,沒有人干涉他,就在那里近距离的見到了蒋介石。我们家和李烈均家间的篱笆处,在靠我们这侧,站着一个警察,他並不阻止我们站在走廊上,观看离我们略二十米远的蒋介石。当时我们看見蒋介石披着黑色的披风,骄健的爬几十级的台阶去吊唁李烈均。哪有现在共产党领袖人物出行时戒备森严的氛围。

我们在新家住几个月后,邓伯伯在城里的毫宅也蓋好了,邓伯伯和邓伯母让我们搬到他们原住的大花园房住。我听爹爹和妈妈商量,一是厨房离得太远,如果用洋房的洗衣房做厨房,会把墙壁弄髒。二是房子太多,吊脚楼和它后排的厨房和佣人房长期无人住,也会毁掉。三是沒有精力和能力修剪花园的草坪和一些珍贵的灌木。爹妈得出的结论是:为了不损坏邓家的财产,只有婉言谢绝。过了些日子,雷伯伯(和爹爹一样都曾留学日本,后来是解放前四川省银行的总经理)全家三口,和雷伯母的妹妹(我的好友)搬进邓家花园洋房住了。把洗衣房改厨房,空着的房让它空着,他们从来不打扫,草坪杂草丛生,甚至还把洗澡盆放在草坪上洗澡。在那里,雷家住得很开心。

1952年我从成都到重庆大学上学时,曾回那里看过。邓家的花园房成了解放军空军部队的司令部,我们曾经的住房也住满了空军。2003年重庆大学校庆时,我从北京到重庆,再去旧居看时,李烈均的住处和邓家花园都不存在了。炸掉了很多岩石,听说正在建的轻轨经过李烈均的原住处。我们的住处耸立着一幢十几层的高楼。只有史迪威将军工作的地方未变,改名为重庆市史迪威将军博物馆。

从成都到重庆沒过几天,三哥蔡国威就去复旦大学上学了。记得还住邓伯伯花园的吊脚楼时,爹妈收到六婶徐伯瑛来信,反映我的五哥蔡国宝交了一个不好的朋友,怕五哥受他的影响。爹妈商量后回信让他来重庆。五哥来后爹爹征求他的意见,願不願去纱厂参加技术培训。五哥很高兴到那里学技术,很快就去纱厂了。后来我还听爹爹(蔡家骥)告诉妈妈(雷淑萱),他在纱厂的朋友反映,五哥在那里学习认真,和技术人员的关系很好。看起来爹爹对五哥的表现很滿意。不久我们搬新家,休息日五哥从纱厂第一次回来,就煮了很大一块腊肉,让他帶去切后和朋友们共享。我想这也是对他表现好的鼓励。80年代五哥从石家庄到北京看病,住在我家时曾说,很感谢当年六婶关心的写信给爹妈,避免了他受到坏的影响。

六哥蔡国杰、我、強弟(蔡国强)和宏弟(蔡国宏)错过了学校开学的日期,因而在家休学一学期。家里也沒有甚么书,新来此地,也不知道附近哪里有书店和图书馆可以买书和借书。妈妈就用从成都带来的,自己解闷的"古文观止",选这本书上的不少文章,教六哥和強弟。不仅因为六哥开玩笑说我是女的,戏用古言“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让我听讲,我自己也就赌气不听。还因为只一本书,妈妈要用它备课,六哥和强弟要用来复习和背诵,根本轮不上我接触它,我也就失去了提高古文阅读的很好机会。強弟后来说,妈妈对古文的讲解,使他的收获很大,奠定了他学习知识的基础。

我们沒有字贴,妈妈的毛笔字写得很好,她将记得的一些诗词写成大楷,作为字贴,让我们照着练习。妈妈顾不上看我们是怎样写的。每天我们都写几篇大字,但是沒有人告诉我们怎样用笔,不知道藏锋、顿笔、提笔……等等书法。在学校上学时,也沒有上过书法课,只是照猫画虎的写。六哥就在我们写的字上,批着棒棒字和鼠尾等。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就是棒棒字和鼠尾。六哥还故作保密的不告诉我们怎么才能写好,而把批语当成儿戏。后来六哥给我讲,五哥的一个同学的父亲是书法家,那位同学字也写得好,曾指导他和五哥练字。原来他和五哥的字写得好,是有人教的,光靠照猫画虎去悟书法,要写好字很难。

我们到重庆后,很思念故乡成都的家,和那里的家人。常常写信给成都的兄弟姐妹。爱开玩笑比我大两岁的六哥,没有脱离淘气的孩子气,趁我们不注意,在我们的信纸或信封后面批上狗屁信、狗屎信等。我们发现后,用墨塗掉后寄出,也不和他理论。然后天天盼着回信。最高兴的是邮差来我家,给我们带来亲人的回信,我还无知的以为是他把信送到成都的家。

风和日丽时,有几次我独自去爬山,一直爬到山顶的复兴关。山高坡陡沒有路,爬时脚底还打滑,在有些地方,每向上一步都要借助拉着一大把野草或小枝,或用手支撑着地面。虽然爬坡很吃力,但我喜欢沿途丛生的植物,和爬到山顶居高临下,能更开阔的看到嘉陵江和江北的壮丽景色。

有一时期晚饭后,我们就在东院,围坐在妈妈周围,听她讲她看的古典小说十三妹的故事。大家听得很入神,而我有时,就连想到成都家里可爱的十三妹珮珮(蔡国珮),连想到二姐蔡岫云给我们讲的“天方夜谭”和“安徒生的童话故事”。我更喜欢二姐讲的故事,也更思念成都的家。

那时家里有一个女佣,她在山坡上摘些野菜给我们做馍馍,很好吃。以前家里都是吃米饭,从来沒有做过馍,吃这种野菜馍馍别有一种味道。有一天,突然她要离开我们,她怀孕了,可能有先兆流产症状 。她的离开把我们的生活全打乱了,当天妈妈去哪里找人接替?尿罐(拉屎撒尿的容器)的屎尿无人倒,厕所离卧室这么远,晚上要用它时怎么办?看着两个屎尿快满的尿罐我直发愁,沒有人来帮助我们,只有家人解决。考虑再三,我认为自己应担起这项任务,但也有顾虑,连袜子都沒有洗过的小姐,却要在人们的注视下,去厕所倒、刷尿罐,多沒面子啊。想来想去也顾不了这么多,我提着尿罐就去倒了。重庆的尿罐是陶瓷做的,对当时12岁的我来说又重又大,还要爬几十级的台阶,大概100多米才能到厕所。我鼓起勇气分两次终于完成了任务。帮助家里解决了难题,感觉心理轻松了许多。第二天早晨又主动向妈妈要钱,给家里买菜。那时的四川沒有妈妈这样的太太或男人挎着篮子去买菜的。我的作为使爹爹妈妈很高兴。后来家里干脆不请佣人,妈妈女子职业学校毕业,学过家政,教给我和强弟做饭炒菜。开学后,每天早晨強弟负责生火煮稀饭,我买菜回来,妈妈炒菜。我们上学后妈妈打扫房间和做午饭,我们回家吃午饭后再上学。有时下午妈妈还手工做衣服,晚饭就由我和强弟放学后轮流做,我还负责倒尿罐。一家人的衣服被子都包出去,由街上住的一妇女洗。

我对家庭的尽责,和在家务劳动中的表现,羸得了爹爹的喜爱,为了奖励我,爹爹给我买了花夹子和擦头发的油。我高兴的把花夹子和头油给邻居韩伯母看,韩伯母见我当时剪的是齐眉的妹妹头,用不着擦头油,也别不上花夹子,知道是不懂女人需要的父亲对女儿的爱。韩伯母送我一细纱手帕,上面绣着很漂亮的花朵。

后来听爹爹对来我家的客人谈,他主张孩子做家务,是为了孩子在未来的人生中,遇到逆境时能应对。学理工科的爹爹比较务实,不讲究那么些排场和面子。

开学时,六哥去清华大学附中读书,入住那里的学生宿舍。我、強弟、宏弟都到李子坝中心小学上学。我最喜欢这学校的一个音乐老师。长得漂亮、穿着朴素、少言少语,教我们唱的歌都优美动听,有几首我至今不忘。尤其喜欢门德尔松作曲的小天灵,曲子很美,唱着就像身临其境似的。歌词是:“幽林一夜雨,洗出万山青,四边静只闻得流水声。朝雾刚消散,云中唱天灵。不与黄鶯争在花里呜,上天唱众仙人都来临。飞越高,唱越轻,小天灵,小天灵真高兴……”。

我们小学的骆校长和几个老师,或许是地下党员和支持共产党的进步人士。记得有一个星期一,全校都聚集在临街的操场开周会,从沙坪坝过来的学生反苏游行队伍,经过我们学校门口。游行队伍中有学生动员我们加入他们的行列,骆校长就竭力阻止。学校中思想进步的老师和学生的关系都很好。我和国强小学毕业时,老师送给强弟的书是“七月在顿河“送给我的是“夏伯阳的故事”,都是介绍苏联革命的。

李子坝小学的学生,承受的学习压力不像现在小学生那样大,家庭作业不多,也不以考试成绩排名次。好的作业公佈于众,以资鼓励,也让大家学习。强弟跟妈学古文后提高快,老师几次把他的作文张贴在学校墙上。尽管爹爹曾留学日本、又曾是教授和大学工学院的院长,但对孩子们的企求不大,致力于培养孩子将来是有教养能自食其力的人,基本不怎么关注我们的考试分数,好像看着我们在认真学习就行。不管将来做什么,增长知识很需要,作为学生,不能荒芜了在校学习阶段的光阴,也要爱惜传播知识的书本。有一次三哥和四哥(蔡国礼)回重庆度暑假,乘船时四哥的书忘在岸上沒有带回来,爹爹很生气。认为这么大年龄的读书人,连读的书都会忘而丟失,令爹爹对四哥很反感。后来四哥告诉我,不是他忘了,他和三哥分工,他负责拿行李,三哥负责拿书,是三哥上船时把书忘在岸上。

1945年8月, 记得我们得知日本投降的消息接近傍晚,匆匆地吃过晚饭,我就跑到街上。那里已经人山人海,人们高兴激动地举着食指和中指在欢呼。“v!,v!,v!”的呼声不绝于耳,鞭炮声、锣鼓声响成一片。载有美国军人的吉普车缓缓驶过,周围的群众争着和车上的美军握手,感谢他们对抗日战争的支援,和他们同庆战争的胜利。第二天上午我又去两路口,那里更是热闹非凡,耍龙的、踩高跷的、摇花轿的……都走上街头,鞭炮和锣鼓声更是响彻云宵,人们把心里的欢乐渲泻得淋漓尽至。不几天,美国生活画报上的图片却是另一番情景。日本剖腹自杀和集体自杀的比比皆是。这是死不悔改侵略者的应有下场。

胜利后,很多抗日战争中逃难来重庆的下江人(本地人把长江流域四川以东各省的人叫下江人),都高兴的计划着回老家。一些学校陆续迁回原址。四川的一些企业家,也张罗着去外省发展。和我们有关的是,三哥上学的复旦大学迁回上海,四哥就读的同济附中也迁回上海,五哥所在纱厂迁河北石家庄。爹爹工作的银行也派他为汉口通惠实业银行经理。我们不久要去汉口,妈妈很爱珑妹(蔡国珑),一直思念她,想把她带到汉口。从成都到重庆时,珑妹刚考上重点学校树德三小,她想留在成都上学,当时沒有跟妈妈到重庆。这次让六哥和强弟回成都,把珑妹换来重庆。我一直对妈妈给儿女的爱不公平很有意见,但11个子女,爱不过来,感情问题也不能强求。这次换来换去终于妈妈的两个最爱一一宏弟和珑妹,能跟在她身边了。再加上我这个从小叛逆心强,无人願意代管的。爹爹先去汉口,计划隨后由四哥和妈妈帶着我、珑妹和宏弟去那里。四哥再由汉口到上海,去刚从四川宜宾李庄迁回的同济大学附中上学。我们即将告别重庆。

 

武汉篇

抗日战争由于日本宣佈无条件投降而胜利结束了。战争期间,因躲避日军纷纷逃难来四川的老百姓,都争先恐后的急着回自己的家乡,因而要输送大量的人流。交通工具成了很大的问题。当时江运方面,似乎只有一家私营的民生轮船公司在营业,回家乡的人很难买到船票,而且当时还沒有直达汉口的轮船。爹爹任职的银行,设法用最贵的价格为我们买了到宜昌的特等舱票。

为了保证旅途中行李的安全,妈妈嘱咐我们把被蓋圈捆结实,箱子塞滿。她特地买了个一米多长的大竹篮(现在没有卖的),将锅碗瓢盆等杂物都放在里面,竹篮上部有网裹着,东西掉不出来。她提醒儿女们把零碎的物品归置在一起,必须记住携帶的东西总共有几大件,不要在下船时丢失。

船上很拥挤,近乎水洩不通,没有舱位乘客的地铺,佔据了船上的走道和所有的地面。特等舱条件好,具备有四个单人床位和洗漱池。妈妈、我、珑妹和宏弟住一间,四哥和别的乗客合住在另一间。

我因为晕船,上船后只好通过睡觉来度过。记得船过三峡时家人叫醒我,看到好像船离岸很近,因为山高在我站的位置看不见天,实际船离岸还是远,因此看到对岸的房子很小,让我非常惊奇,岸上小小的房屋给人的感受彷佛进入童话世界。

船过三峡不久就到了宜昌。我们为了方便上下船,就在码头附近找了个简陋的旅馆,我们和在船上遇到的,四哥同济附中的一位女同学,同挤住在一间大房中。四哥在旅馆住下后,赶紧去售票处购买去汉口的船票。当时能买到的就是最便宜的统舱票,连床位都没有,也就是见到船上哪里有空地,就把自己的被褥铺在哪里。幸好我们全家的被褥都能铺在一起,避免分㪚开住的情况下,会产生的许多麻煩。

到汉口下船时,爹爹来接我们,让我为四哥和四哥的女同学看守船上的行李,请四哥的女同学和大家一同上岸吃饭,他们的终点站是上海。他们吃过饭回到船上时,爹爹的人力车夫随同回船的四哥来接我。我下船首先看到的是,一群排队坐在地上的日本鬼子(已投降的日本军人)等待上船,个个垂头喪气,昔日的威风荡然无存。我们上岸的地点正对着江汉路,这是汉口最繁华的地帶,街的两旁挤滿了大的商舖和饭店,厨窗中陈列美丽,霓虹灯鲜艳夺目。一会儿人力车拐进左边的里弄,约在三、四十米处停下,车夫告诉我到家了。这就是我们在汉口的新家,新家的地点是在江汉路华中里。

这是爹爹所在的通惠实业银行租借的家属宿舍,宿舍位于二层楼房的底层。家属宿舍只有三家人,我们家、李襄理家和杨姓出纳家。银行出面请来一女佣,为我们家和李襄理家洗熨衣被和打扫卫生。银行分给我们面积相同的两大间房,向阳的一间是我们活动的主要场所,放一双人床、一单人床、箱架子、三人沙发、两个单人沙发、两个茶几,还摆下餐桌餐凳和写字台。

从外面走进楼房时要经过一个天井(小院子),然后是公用大厅,大厅左边是我们家的房,居住在右边的是另外两家。大厅的后面有天井、厨房、女佣房、放马桶的厕所和通往后门的过道,以及通往二层和晒衣露台的楼梯。后门有一条很窄的街道,街道的宽度只能允许一辆大粪车通过,每天早晨大粪车经过该街道时,就有人大声呼喊“下河了!”,各住户都从后门出来,把马桶里的屎尿倒进大粪车里。街道的两旁有水沟,刷马桶的脏水和各户的脏水都倒进水沟里。

华中里是个大社区,社区拥有的都是红砖二层楼房,各楼的建筑结构类似。虽然紧邻江汉路闹市区,但它安静整齐,不像有的里弄伸出竹竿在大街上晒衣服。这里晒衣的露台都在后门窄的街道那边,从外面窥見的主街道就显得很整齐。不仅如此,建筑布局也考虑到为住户提供生活上的方便。

因为武汉的夏天太热,玻璃窗处设有能开关的双木板窗扇,中午多关上它。最热时,晚饭后一些住底层的人,把家里的单人竹床抬到主街道两旁,那里有穿堂风,夜里许多男男女女就选择在那里睡觉。除爹爹外,我们家里的人也曾在那里睡过觉,但不管天气多热,我都蓋上薄被。华中里百多户的人家睡在街道上,我沒有听说过趁机耍流氓的亊情。

不久,曾留学英国的四姑父邓燮纲,被安排到驻汉口的联合国救济总署工作。隨之四孃带着大表妹敬时、表弟铭曾和华曾也来到了汉口。他们住在离我们不远的一条街,住二层楼房的二层。夏天比住底层的我们要热许多,电扇吹出的是热风,他们不得不买大块的冰放在房里,用它来解暑,冰化后温度又急剧上升。有时四孃就帶着表妹和表弟来我们家躲避暑日,待到下午气温稍许下降再回去。那些年月,居住在汉口的老百姓在不拥有空调设备的情况下,面对酷热难当的夏天,所受的煎熬是今天很多人难以想象的。

关于四孃,我要在这里讲一段故事,四孃蔡家琼(字珣若)毕业于四川大学教育系,当年她和未来的四姑父举行婚礼时,四姑父突然晕倒,蔡家耽心他是痨病引起的,因此就向邓家提出退婚,邓家拒绝退婚,于是四姑父就每天到四孃教书的成都实验小学追四孃,四孃不得不躲到重庆,四姑父又追到重庆,后来见四姑父感情执着身体健康,四孃才去了邓家。邓家在四川江津白沙是一户开明的大富绅,邓家当时在江津做了许多善事,曾在经济上关照过,被中国共产党开除的党的创始人陈独秀。邓家人也都善待四孃,四孃去那里后,在抗日期间疏散到那里的中央图书馆工作。四孃的为人处世受到邓家的尊重,因此和邓家人能保持良好的关系。四嬢为邓家生了一女(邓敬时)一儿(邓铭曾),此后又怀孕时,四姑父一个嫁到杨家因医疔事故而不能怀孕的妹妹就提出,如果四孃再生一个男孩就把他留在邓家,如果生下的是女孩,希望由她来抚养。我们的二表妹杨景宜(邓敬业)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成了杨家的人。二表妹的养父是解放后在对外贸易部工作的专家杨西孟。另据三表妹陈光琴(邓敬平)讲,还因为二表妹的养父母当年从美国回国时,在香港被中共方面留住,要求他们先扮成一家人以完成大陆方面的任务。他们身边没有子女,遂向哥嫂求助。四孃继续怀孕时,四姑父一个具有男孩但家里沒有女孩的另一妹妹,也提出如果四孃生下女孩就交给她抚养,四嬢和四姑父也满足了她的願望。三表妹陈光琴的养父,曾留学美国、德国,是西南联大、同济大学和复旦大学的著名教授陈铨。陈铨还写过轰动抗日战争时期的剧本[野玫瑰]。后来四孃又生了小表弟邓华曾和小表妹邓敬为。

现在接着叙述我们到汉口以后的生活情况。因为当时银行的单身职员另有住处和单独的厨房,李襄理夫妻在那边和他们一起吃饭,因此这边的厨房仅供我们和杨家合用。我家安排我负责每天早晨上学前买菜,妈妈和珑妹负责做早餐,午餐妈妈做,晚餐由我和珑妹轮流做饭,妈妈还要在珑妹烹饪时助她一臂之力。离我家不远有一个大菜市,市场里的东西非常丰富,我经常买活鱼活虾,这里的活鱼活虾比四川菜市场里的品种多还便宜。有一个星期天,珑妹和我一同去菜市,我们买了鲜活的黃鳝,一路上几条黄鳝都像眼镜蛇一样高高的抬起部分身体,也就举起了头部,欲从竹篮中溜出。让我沒有想到的是珑妹也胆大,她毫不畏惧的和我一起把黄鳝按下去,回到家里还和我一同宰杀黄鱔。要是六姐蔡国莹在这里,连卖黄鳝的摊也不敢接近,六姐胆小,一直不敢吃形象如蛇的黄鳝,好像人的胆量有天生的因素,我和珑妹天生就比六姐胆大。那时武汉市场上,还有许多美国军人抗日战争的食用剩余物资,价格都很便宜,例如奶粉、黄油、火腿等肉食罐头,我们常常买回家,因此家里餐桌上的食品非常丰富。

我们错过正规学校的开学时间。爹爹给我报了半日制的聖玛丽亚英语学校。进入学校我才知道,这里的老师都是意大利修道,她们基本上不会讲中国话,两位修道连比帶画的对我说了许久,我才明白给我取了个英文名字叫Maber。连英语字母都沒有学过的我,只有硬记住这名字的发音。这所学校只有几个教室,我所在教室同学的学习程度最低,而且还参差不齐,有4O多个同学,大部分是外国孩子。同学们依学习程度的不同按纵列排座,各列所敎的课本不同,老师发给我的课本,和我所在那列同学的课本相同。老师讲课前全体起立,口唸外语在胸前画十字。同学们坐下后,意大利修道老师先给某一纵列同学讲课,别的同学都自习。待对这列同学讲完课后,这列的学生复习和做习题,老师再给另一列的同学讲他们学的课。一堂课的时间,老师给几列同学的课都能讲完。我的程度最差,老师再安排一点时间教我读英文字母。在她敎和我同列坐的同学们时,我也和她们一起听读课文,回到家时,爹爹將课文译成中文再告诉我。学生一上午只休息一次,同学们课间休息都讲英语,别的班外国孩子更多,我甚么也不会,只有呆傻的看着他们玩游戏。我最喜欢看他们玩塑像,一个孩子吹哨子,大家听到哨音响,就保持当时的姿势不动,因此院子里塑起了各种姿势的塑像,有的形态非常搞笑。听这里的中国孩子讲,她们一直在这里上学,而不去中国的小学和中学读书,準备以后去国外上学。这些孩子家里多是华侨和有钱人。一个月左右,我因生疔疮而离开这所学校,后来去聖若瑟女子中学上学。

聖若瑟女中和聖玛丽亚英语学校一样,都是意大利天主教办的教会学校。这里学校的校长、管理人员和英语教师是外国修道,大多是意大利人,她们都会说汉语,其他讲课教师聘请的是中国人。学校有一幢较大的四层楼房,和一排平房,楼房后有花园、草地、操场和天使亭。修道的生活区和学生严格分开,学生不能进入。楼内设有教堂,住宿生在教堂参加的宗教话动较多,他们餐前必须先祷告感谢天主后才能用餐。学校曾经开过宗教课,受到无神论学生的反对后才停止。

我家离学校按现在公交车站的距离大概一站多,我和珑妹都是走读生不住校。上小学时,我因逃学误了期末考试致留级一学期,最初入学的年龄也比珑妹大,再加上辗转迁徙耽误多,现在不到十四岁和珑妹同班。

开学时,学校任由学生选择座位,我很想坐第一排,但因自己个子太高,怕遮挡别人的视线,才选了第三排靠墙的座位。这是我从上学以来第一次坐在前面,上小学时都是坐最后一排。现在听老师讲课精神容易集中,听得也清楚,课程的知识性更引起了我的兴趣,使我的求知欲特别旺盛。在这里学习的四学期中,除了教官讲的课外,我都感兴趣,因此期终成绩在全班五十多个同学中,名列前三名。但沒有得过第一,第一名是绍兴赵姓同学每期稳拿,她的两个姐姐也在我们学校,都是每期学习成绩稳得第一,这三姐妹的学习很了不起。我除了有一学期是第三名,另外三个学期都是第二名。前三名可以不同程度的减免学费,第一名全免,第二名免一半,第三名免三分之一。我们学校相当于贵族学校,在武汉的中等学校中,学费收得最高。珑妹成绩也不错,大概排在六、七名。我能免些学费给家里减少点负担,爹妈很高兴,为了鼓励我们取得的成绩,爹妈獎给我和珑妹去挑选花布做新衣或买自来水笔等学习用品。

学校规定学生必须穿制服,一年的四季一律穿黑皮鞋和白长统袜、夏天上身穿白衬衫打黑领帯和下身穿黑裙子、春秋季上身穿帶白翻领的黑夾衣和下身穿黑裙子、冬天穿阴丹士林布缝的旗袍,另外还要买一套价格不菲的童子军服,別的学校童子军服並不贵,我们学校的卖这么贵,同学怀疑是敎官从中吃了回扣。教官还规定没有童子军服,学习成绩很好也不能升级。教官是国民党派来的,在这方面修道还要听他的。其实我们在校两年童子军服只穿过两次,都是参加全市的天主教活动才穿它,一次是参加全市天主教大弥撒,另一次是迎接梵蒂冈大红衣主教到汉口。参加这些活动学校免费供应我们午餐,修道炒的意大利空心粉很好吃。

学校没有图书馆,那时我很想看些课外书,路过民生路时,我去那里的一个书店站着看看书。有时去中山公园图书馆,马尔萨斯人口论等,都是我在那里看到的。对我帮助最大的,是我后来结识了我家对门,开钱庄老板的大女儿,她借给我看过很多书,如包法利夫人、娜娜、安娜卡列尼娜、…………,后来我把这位姐姐介绍给三姐,三姐也喜欢借她的书看,三姐结婚时这位姐姐当她的女嫔相。

我们的住处没有大的院子和花草树木,爹爹就常带着全家去中山公园和东湖等处。中山公园大湖里有几个小岛,岛上茂密的树上都一片洁白,因为树上停滿了白色的大型鸟鹭鸶。后来我工作时出差去武汉,又到这个公园,岛还在,岛上的树林也在,但一隻鹭鸶鸟都沒有了,可能是环境受到破坏。以前汉口城市附近有很多大小湖泊,后来填湖蓋房,可能是因为鸟儿失去它的食物——湖泊中的小鱼,就离开了这里。那时爹爹带我们去武汉大学珞珈山的东湖,远看东湖是一片碧绿。我们在湖上泛舟,因湖水清澈,能看到湖水很深处的水草和鱼儿。2003年我再到东湖去时,見那里的水混浊至远看呈灰濛濛的一片,近看也见不到湖里的水草,昔日的东湖美景不再。

在汉口居住的那些日子,几乎每天晚饭后,爹爹都让我陪他散步,因为妈妈幼时缠过脚(滿清时以妇女小脚为美,逼着年幼女孩缠脚),虽说没有缠多久,大人就给她解开了缠足布,但脚已经有些畸形,影响较长距离的走路,她也就不能常陪爹爹散步。平时我和爹爹走到沿江大道看到长江后就回家,星期天有时就走到汉水再返回。边走边聊天,爹爹给我讲中庸之道,我听不进去,我认为正确的事就应该坚持,错误的坚决反对,沒有中间折衷。爹爹也不把他的观点强加给我。我把爹爹当成好友,心里有甚么疑问都告诉他。有一段时期许多学校组织辯论,把我认为错误的辯成正确,使我感到往往在事实面前,正确和错误弄不清,左派认为对的,右派认为是错,我向爹爹提出正确和错误怎么分辨,真理和美的标准等。参议员競选时,搞得很热烈,我又问爹爹,学政治好还是技术好?爹爹告诉我学技术,不要学政治,技术问题出错影响面积小,而政治是把社会作为实验室,一旦错了影响范围很大,甚至还会造成对人的重大灾害。通过后来我经历的反右、大跃进、文化大革命等历次运动,真的感受到政治错误给社会带来的灾难,爹爹当时的说法太有远見了。

在我有清楚记忆的人生历程中,只有四年左右的时间,我和爹爹住在一起,在这一时期中,我感受到的亲情和父爱真是难以忘怀。平时爹爹给人的印象是严粛少言笑,而我接触的,确有另一面。以下一些琐碎的回忆,对我却是宝贵的。

我不只是和爹爹聊思想认识问题,有时还和他下象棋,下棋时,妈妈都在旁边观看。我总是输棋,好不容易吃爹爹一个关键棋子,妈妈在旁提醒我:“妳还真吃!”,意思是他是父亲,妳应该谦让他才对。我才不管那一套,毫不留情的照吃不误,就这样还是败下阵来。总不能赢,失去兴趣我就不下了,爹爹还求我再下。爹爹不和妈妈下棋,我想可能是不願接受妈妈的谦让。 有时我写作业时,爹爹坐在旁边帮我削铅笔,他削的铅笔既好用又好看,不愧是学工程的,现在我每用铅笔就想起爹爹,深深的怀念他。我没有听过爹爹唱歌,就开玩笑地、撒娇地求他唱给我听,他竟然把记得的诗词,以类似歌曲的曲调唱出来。我问他是上学时老师教的吗?他说诗词就是用来唱的,我也曾听说古人摇头晃脑唱诗词的事。他还教我唱一首英文的法国民歌<闪烁的星星>。那时著名女高音歌唱家管喻宜萱到汉口来演出,演出票很难买,爹爹弄到了两张,这次爹爹却没有给我陪他去听唱歌的机会,爹爹高兴的带着妈妈赴音乐会了。

在汉口的那些日子,妈妈太累了,她要赶在我们中午放学前做好午餐。下午还要给我们手工缝制衣服,我和珑妹的制服、珑妹的连衣裙(我的旗袍是我自己裁剪和缝制),爹爹的毛料长衫都是她手工缝的,还要给大家做棉衣,而她没有为自己缝过一件新衣。长期坐着干活,致使她的双腿浮肿,在她的小腿上用手指一按就呈现很深的坑。晚上有时她还因气喘坐着不能入睡。却沒有听说她去看过病。我们对她的关心实在太差了。尤其是家里两次被盗,帶给她的精神压力太大了。一次是卧室里的箱子未锁,其中四付较重的金手镯被盗。曾听她说这些黄金手镯是準备给四个女儿陪嫁用的,被盗的事,她怕爹爹着急还不願意告诉他。另一次被盗,是她去搁马桶的厕所时未锁卧室门,小偷盗走了卧室里的一个箱子,这件事妈妈也不敢告诉爹爹。被盗箱子里别的衣物都不要紧,重要的是有我和珑妹的童子军服,妈妈怕没有童子军服,我们学校的敎官不让我和珑妹升学。她写信给石家庄的五哥蔡国宝,让他寄些钱来又为我和珑妹各再买一套。以前我们家住独门独院,甚至还有看门人把守,妈妈习惯了出卧室不锁门,现在我们汉口的家,卧室离白天敞开的临街大门太近,以致招来被盗的事情。

过了些日子,四哥蔡国礼受学校处分回汉口来了(椐四哥的二女儿蔡宪讲,文革中经组织外调查明,四哥参加了地下党外围组织,参加“反饥饿、反内战、反廹害”运动遭到学校开除)爹爹非常生气,就是不理四哥,也不听他解说。但爹爹仍然关心四哥,安排他进入收费高、教学质量好的法汉男中上高中三年级。这所学校是法国基督教办的教会学校,教法语的是法国牧师,他和四哥的关亲较好,我常听四哥提起他。从那里毕业后四哥入爹爹主持的通惠实业银行工作。

不久三姐蔡国璧,也从成都来这里的汉口协合医院护士学校插班就读。这所医院的条件很好,我看到的病房宽大,护士的生话条件也好,牛奶放在饮水桶里随便同学取着喝。医院就在中山公园旁边,附近还有些湖泊,因此空气和环境都好。有一次我去她们那里看演话剧<野玫瑰>,该剧讲述抗日战争时沦陷区对敌斗争的事,情节复杂引人入胜,曾经在社会上引起轰动。作者是我们的三表妹陈光琴的养父陈铨,前面介绍过陈铨教授,这里不再赘述。三姐演剧中的主角,以前不知道她演过节目,居然在这里担起了剧里的主要角色。我見她台词记得熟练,演得也还自然,因而获得一片掌声。汉口协合医院护士学校学生的负担较重,不只学习听课,还要参加医院的轮班工作,她们利用课余时间排练话剧,演出能取得这么好的效果实属不易。

三姐因学习和护理的工作繁重,在校期间回家的次数不多,有段时期很久沒有回来,我们到学校了解她也不在学校,让家人非常着急,后来听说她住在一个朋友家,爹爹也没有打听到那朋友的地址。有一天,爹爹带着我们去中山公园玩耍,经过游泳池时,忘了是谁首先看见三姐在那里,大声的呼叫三姐,大家看到她后非常高兴,三姐見爹妈不仅没有责备,见到她时的高兴溢于颜表,她就很快換掉泳衣出来見我们。和她交谈后,大家才知道她交了一个男友,三姐准备嫁给他,但那人的家境和我家相距甚远,她怕父母不同意。爹爹让三姐带男友回家看看。

三姐的男友徐哥哥名嘉诚,云南楚雄人,家务农,本人在空军地勤做机械师,看起来徐哥哥人老实,三姐搬回家住后,他常来我们的家,和大家也谈得来。他要出差四川,爹爹就託他把妈妈、珑妹、宏弟带回成都。他们回四川的路上轮船触礁,触礁时的大晃动,使睡上舖的珑妹摔出,徐哥哥眼急手快接住了她,避免了珑妹摔在地上。事故使徐哥哥携带的单位物品有了损失,同行的同事让他多报损失,他沒有同意。触礁延长了旅途时间,沿途的情况妈妈有信告诉爹爹。徐哥哥返回汉口后,就张罗着和三姐的婚事,我看見爹爹给了他们一块金条。他们在江汉路一个大饭店举行婚礼,有十桌左右的宾客,大多是徐哥哥所在空军单位的朋友。三姐穿着婚纱服很漂亮,婚礼后他俩住我们附近高挡的璇宫饭店。 徐哥哥所在的空军部队要去台湾,三姐和徐哥哥不愿去那里,而是回云南徐哥哥的老家。

不久四哥带着我乘轮船回四川,沿途很顺利的就到达重庆。四哥赴重庆通惠实业银行工作,我暂住四川省银行总经理雷伯伯家。四哥又帶我去军阀邓锡候二儿子邓亚民家,联系乘他们的军车回成都,没几天我就乘军车回成都了。

1948年5月左右,我回到了成都。感觉家里变化最大的是我的亲六姐蔡国莹,她和我都生于1932年,她生在当年的1月属羊,我生于12月属猴。她从小比我听话,不和人争吵,没有受过他人的打骂和训斥,也从沒有感到委屈,更不会因此流淚,但她有些胆小怕事,看到我抢过妈妈打我的长烟杆时,吓得她直哆嗦。我过去了解的六姐,是一位老实巴交不夠活跃的人,现在变得很活跃,而且还会唱不少亲共歌曲,我还发现她在兴趣上有了很大的变化,六姐学会了拉二胡、写诗、绘画和爱跳舞。最使我意想不到的是,她居然很认真地和一位同学办起一份壁报,编辑排版在壁报上面,有诗歌、有彩色绘画,此外还有评论国民党腐败的文章等等,准备贴在校园的墙上,她说她们学校有不少自由地发表言论的壁报。过去胆小怕事的六姐,现在居然敢于张贴如此内容的壁报。六哥蔡国杰浏览她的壁报后,戏谑地背诵她在壁报中写的诗歌,六姐追着六哥做轰打状,一直把六哥轰出大门。以前六哥开玩笑吓唬她,吓得她直躲,现在却要反抗。我还佩服她敢于向代父母管她的六婶述说正当的需求,如买二胡订中学生英语杂志等,六婶也给她以支持。我觉的六姐变成一个比我多才多艺、有思想、有主見和有抱负的人。

回到成都,我们错过了开学的日子,珑妹比我早回成都,已经在名校树德女中初三下学期借读,我也到那里借读,我们只上过初中二年级,却旁听他们初中毕业班的课程。我感觉他们英语发音用音标教学,比我们听意大利老师直读式的教英语的方法好,由于意大利老师发英语的音不一定准,再加上学生怕记不住单词发音,往往用汉字注音,学习时费劲还读不准,就耽误了我们对英语的学习。树德女中教的语文课文言文较多,内容也深,初中三年级就学屈原的离骚、庄子的逍遥遊。几门讲主课的老师行政关系不在树德女中,多是聘请同时在几所名挍讲课有学问的老师。班上的同学学习都很认真,因面临要考高中,反饥饿等学生运动都不愿参加。有些同学为了提高英语的汇话能力,课外到基督敎会的外国牧师那里学口语。我曾和她们同去一个外国牧师家,牧师敎我们唱一首《耶苏和我们在一起》的英语歌曲。学校的图书馆不大,但各种藏书不少,我在这里还借到当时的禁书《苏维埃社会主义制度》。

国内战争中国民党节节败退,南京濒临失守,大孃和妈妈的同窗好友冉孃孃全家,也从那里回成都,先暂住在我们家。家里突然增加了那么多人,很是热闹。记得陈哥哥和姚姐姐(陈哥哥的女朋友)非常喜欢珮珮(蔡国珮),常带着她玩。陈大姐(尚杰)的衣着时髦,我参加林家乾哥哥婚礼时,陈大姐借给我一件外衣。陈二姐(尚文)很喜欢音乐,非常羡慕她有一把及他琴,摆弄着琴她能弹出美炒的乐曲。当时陈三妹(尙明)还小,看不出将来也是优秀的艺术人才。冉嬢孃和陈伯伯慈祥健谈,我喜欢听他们和大家一块聊天。

陈家搬走不久,爹爹也从汉口回来了。爹爹喜欢孩子,更喜欢带他们到大自然 中去锻练。有一天,爹爹和我们共十二人,有强弟(国强15岁)、三表弟(杨士衡13岁)、瑾弟(国瑾11岁)、瑗瑗(国瑗11岁)、国璜(10岁)、珮珮(国珮9岁),弟弟(国敏5岁)、小妹(国琇5岁)、小表弟(邓华曾 3岁)还有二姐蔡岫云。我们出大门后往西,穿过吉祥街路口附近的城墙豁口,就到了郊外,一群人浩浩荡荡,走在冬日田野的路径上,一直往西,越过我曾就读过的三英小学一段距离后,才停下来,由二姐给我们照相,接着又马不停蹄的返回家。那么小的华华、小妹和弟弟都没有叫累,大家情绪还挺好,这和部队拉练一样,真夠锻炼人的。

不久爹爹到乐山的一所大学教书,还做他教授的职务。我认为他当时的决策是明智的。如果留在金融界,解放后日子不会好,雷伯伯就是例子。我在重庆大学上学时,在校园里偶然遇到雷伯伯在那里散步。我们聊天时他说他在沙坪坝工商银行储蓄所工作,后来我到他家拜访,他们家只有一间房,他睡一床,他的原配(一个老太太)睡另一上下铺床的下铺,他的小儿子雷京生睡上铺,房里另有一些简单的桌椅。京生的妈妈已和雷伯伯离婚。 昔日曾留学日本的四川省银行总经理 ,现在只是一个储蓄所的留用职员,曾住的大花园房換成了简陋的居室,幸好需要他养活的人口不多。如果爹爹留在金融界,要养我兄弟姐妹这么多人,日子更不好过。

我参加林家乾哥哥婚礼没有多久,我的干爹林表叔就去世了。他家是大的工商业兼地主,干爹继承遗产享乐一生,在觧放前夕故去算是幸运。

我和珑妺在树德女中旁听到暑假,就准备跳级考高中,珑妹打算和六姐同校,上成都县立女中,我不願意再和比我小的妹妹同班上学,就投考成都市立女中。后来我们都上了自己选中的学校,平时都住在学校,周末才回家。记得当时货币眨值厉害,家里给了一些钱才过两天就只能买一小块花生糖了。没过多久妈妈带着齐弟(蔡国齐)、宏弟(蔡国宏)去爹爹教学的地方。后来珑妹因身体不好(月经停了)也去爹妈那里。留在成都的六哥(国杰)、六姐(国莹)、我、强弟(国强)都由六婶代我们的爹妈管敎。

我很喜欢市女中,那里的民主气氛比较浓,中共地下党的活动学校也不干与。课外活动时间,曾有竞选參议员的到学校来演讲,宣传他们对施政的见解和主张。有些同学还骄傲地称呼自己的学校是民主堡壘。学校领导的确具有民主作风,肯于接受意见,根椐同学们的建议,曾经设立过兴趣选修课,每周固定三天下午最后一级课是选修课,学校请大学老师来授课,学生也不另缴费。我选了读词心得、伦理学和音乐。讲读词心得的是四川大学敎授;讲伦理学的曾留学日本,也是四川大学敎授,他的几个孩子是我的小学同学,我去过他们住于宽巷子的家,家里种了很多梅花,他们的母亲是日本人。宽窄巷子辟为成都旅游景点后,据说商业气氛很浓,不知道他们美丽幽静的家园是否受到影响;敎音乐的老师教我们横隔膜发音,告诉我们,当发"嘆!"的音时,就是从横隔膜发出的,让同学按照这样的发音来唱歌。老师还敎我们几首好听的歌,唱前都要我们练音。可惜这些兴趣选修课在临近解放时都终断了。

觧放前夕,我看見四川军阀邓锡候的家眷,住到我们成都市女中的教师宿舍来了,邓伯母(邓锡候的大儿媳妇)带着凱弟等四个孩子,还有邓锡候的大女儿住这里了。他们着装朴素,尤其是邓大小姐穿的是农村染的土布衣服,因为人很胖是一件由两幅土布对缝在中间的旗袍。我曾在他们家住过,彼此都认识,为了不引起别人注意,和她们打招呼聊了几句我就赶快离开。在这非常时期,尽量避开她们,避免同学问起。后来我看了些当时的历史,记述蒋介石要邓钖候去台湾,邓准备起义就离开成都,回到他的根椐地彭県,把他的家眷藏在北门外,也有说藏在簸箕街,都没有说出具体的地址是:成都北门外簸箕街成都市女中,而接待他们的是我们的范寓梅校长。临近解放时范校长到我们班,大谈共产党来了后要"应变",我第一次听说“应变”这个词,后来也没有听说过。意思是要跟上形势的变化不要固歩自封,要換脑筋,她说她也要这样做。

这时, 中共地下党组织同学们护校,以应对国民党军队撤走时可能地毁校,以及国民党军队撤离而共产党没有来时,在无政府状态下,坏人的趁机捣乱。这样的会议我参加过一次,学校放假后我就回家了。那时成都的老百姓很恐慌,就怕军队撤走时的抢劫, 和无政府状态下的坏人捣乱,有的街道路口筑起了栅栏,准备必要时关闭。幸运的是没有出现以上危机就迎来了成都的解放。

 

建国篇

当时从大学分配到北京电报局的还有华南工学院毕业的郑政鎏,和一位北京邮电学校毕业的中专生,我们都属于电报机线室,先在电传机班实习。不久我的丈夫许子平也从西安调来了,和我们一同参加实习。那时旧的家属宿舍没有空房,新的家属宿舍正在建设中,电报局的局长贾峰戈在他住的独门独院中,借了一间半平房给我们,并和他家共用厨房,对我们真是太大的帮助。起初他用的小汽车还顺便带我们上班,这样和其他职工的差距太大,后来我们不好意思再乘。和我同时分来的那位中专生,因偷盗手錶被发现,没过多久就被开除出电报局。人事处安排我、郑政鎏和许子平去北京长话局的载波室、北京无线局的发讯台及收讯台实习,整个实习期间大概半年。我的实习工资是56元,半年转正后是72元,这比我们大学同学分配在非邮电系统的工资要高,转正时间也缩短半年。实习结束后我被分配到传真室、子平去载波电报室、郑政鎏去电力室。

我喜欢传真机通信技术,以相片传真机为例,光源经机械扫描有序的从相片上的起始点移动到终点,根椐照射点的黑白深浅,即光的强弱变成电信号的强弱,再通过电路传送到对方的传真机,对方传真机接收的电信号变成光信号 经机械扫描使感光纸受光点也从始点有序的移到终点,感光纸感光经显影液定影液处理后,出现和发方基本相同的相片。这就包含了电学、光学、机械,化学等科学技术。

传真室有24小时轮班值机操作人员和技术维修人员,我做技术维修工作。传真室人员因给新华社收发国际和国内新闻相片较多,从和新华社同志的接触中,知道当时人民日报在各省的发行,受天气的影响太大,因为从北京,靠航空运送制好的人民日报铜版到各省会城市后印刷,天气不好飞机不能起飞,就会延迟印刷。传真室的同事们大胆的提出,制作能传送人民日报一版大小的滚筒相片传真机,各地收到相片后再制板印刷,这样就不会因天气不好飞机不能起飞,而延误报纸的印制。这个建议得到电报局领导的支持,当即组织制作电路和机械的人员,我除了日常传真机的技术维护工作外,也参加报纸传真机的发讯电路的制作。制成两台机收发成功后,正好赶上北京市青年向党和毛主席献礼,北京长途电信局(北京的长话局、电报局、无线局合并后组成)选派我和一位机械工程师,由北京长途电信局的何轰付局长带领,带着我们的报纸传真机。参加北京市献礼的队伍进中南海献礼,那时毛主席不在北京,是邓小平书记和贺龙元帅在怀仁堂前的广场接见我们,当邓小平和贺龙走到我们这里时,我举着报纸传真机收下的人民日报的感光底片给他们介绍。

我们制作的报纸传真机的雏形,引起了新闻机构和邮电部的重视,邮电部研究院和我们商量,为了使收下的感光底片能达到制板要求,需要传真机的扫描密度很密,扫描光点就很小,这就对机械精度和电路有相应的要求,希望我们和他们共同做进一步的研制提高。因为领导要我参加搬到新蓋的西单电报大楼的安装工作,我沒有去邮电研究院继续研制报纸传真机。后来研制出的报纸传真机,进入北京电报大楼和各省会邮电局的传真室,报社用收到的感光片制版后印报,使得各地人们及时的看到了新闻报纸。

西安电信局传真室的传真机出了故障,邀请我们给予帮助,我赴西安帮他们解决问题。待我回到北京,看到丈夫许子平情绪非常低落,写了些耽心我和他离婚的诗词,经询问他被开除了党籍。我找党委看对他的处分决定,记得处分决定罗列的三条内容大致是,(一)歧视工人,看不起工人支部书记。(二)对苏联的科学技术成就有反感。曾言应给苏联大使尤金打电话,问为什么TT1216载波电报机质量这么差,还收我国这么多钱。(三)赞同右派言论“独立思考”。当光明日报刊登文章“要独立思考”,他赞同“独立思考”。看过处分决定后我心里觉得不是他歧视工人,支部书记马某和当时的党支部委员除一人外,都是过去的三青团员,虽然他们解放前是工人,但是在工作方法上也有不足处;不是对苏联科学技术成就有反感,而是对具体机器质量不好还多收钱不满,但不顾影响拿给尤金大使打电话来开玩笑是不对的;当时我也弄不清为什么“独立思考”就不对,就是右派言论。在伟大光荣正确的党面前,自己虽有不同的看法,还是怀疑是自己思想改造的不夠,应该听党的话,服从党的决议。子平被开除党藉后,先调入金工班,后去无线电台农场劳动。

这次还开除了一个说话不注意影响的1938年前参加革命的老干部高某。不久又宣佈传真室的宛某是右派。这让我感到有些意外,在电报局反右运动开始贴大字报时,我看到有针对高某和子平的大字报,没有见过给宛某的。曾见动员大家帮党整风时,让他作大会发言,我因当时工作忙没有参加,不知他在会上说了些什么。他是烈士子弟,毛泽东选集中曾提到他父亲,其父生前在江西共产党内担任重要职务,母亲是妇女委员。他父亲牺牲后母亲回上海,曾和潘汉年一同做共产党的地下工作。因革命工作 ,宛某从小和父母失散,50 年代他母亲才知道他在北京电报局工作,母子见面不久,母亲就和潘汉年一同关押在功德林监狱。潘汉年是共产党历史上最传奇的特工,是党在白区统战工作的重要领导者、指挥者和实践者,这时误判为“内奸”而被关押。估计宛某对母亲做地下党的革命工作,却被关在解放后的监狱里有意见,以至划成右派。划为右派后宛某被调出电报局,去北京邮电学校教书。我曾被邮电部借调到这邮电学校敎传真电报,和他同一教研室。有一年春节,我和其他老师一起去他家,那时他母亲假释出狱交公安机关管制,住在他的家里。我见她母亲白净干练、幽雅风度犹存,很热情的给我们讲解她在每间房门上编写的对联,字写得也好。那时潘汉年从监狱假释到大兴县团和劳改农场管制。在那里,潘的妻子董慧来到他的身边,住一个能自由活动的小院,他还常到附近河沟钓鱼,甚至被允许进城探亲访友。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不久,江靑、林彪为了借“死老虎”潘汉年为打倒“活老虎”寻找“罪证”,又关潘汉年入狱,宛某的母亲这时也和潘汉年一样关入秦城监狱。

几百人的电报局反右中仅划了一个右派和开除两个党员,反右倾时,从延安来的电报局的贾锋戈局长受到了批判。说他保护了两个党员右派漏网、划的右派太少等等,贾局长不服至健康情况下降,后来一直没有上班。

北京邮电学院又传来齐弟被划为右派,並终止学习强制到北京医疗器械厂参加劳动。我去学院找认识的他们班党员了解情况,他告诉我,蔡国齐起初没有划成右派,班里参加去邮电部,建仪把北京邮电学院攺名为北京电信学院的学生划成了右派。当报纸刊登“对右派要和风细雨”时,蔡国齐是团支部书记,他在支部会上说对右派同学也应和风细雨,不久报上又说对右派和风细雨是右派言论,他才被划成一般右派。没过多久又发现他用英语写日记,抱怨对右派的一些作法不民主不尊重人格等;又见他床的褥子下藏有铁钉铁片等物 ,怕他报复和自残,才终止他的学习到医疗器械厂参加劳动。后来我问齐弟那些铁钉铁片是怎么回事?他说是检的,准备自谋职业时用。

国齐在医疗器械厂劳动时,看起来情绪还算稳定,几乎休息日都来我家。我家已分得新建的工程技术员住楼的三居室套间中的两居室,请了一个保姆洪奶奶带正在吃我奶的儿子许若彦。洪奶奶是我们老家成都的近邻,是吉祥街10号大姐同学洪姐姐父亲的姨太太,她是由丫头收房(收为主人的姨太太)的,既爱干净又能幹,能在北京和她相遇真是有缘,有她操持家务劳动,国齐来时,我们姐弟俩聊天时间就多一些。北京有几所名牌大学的右派学生,都集中在医疗器械厂劳动,国齐在那里时几乎钳工、车工、电焊工的活都干过,电焊时发出的强光刺激他的眼睛发红,他用我的人奶点后就有好转,因此休息日来要我的人奶。

有比较长一段时光他没有来,我感觉有些奇怪,就到医疗器械厂去找他。医疗器械厂的相关人员告诉我,蔡国齐已不在这里,带到别处去了。我问到那里去了,他说他们也不知道。见我非常着急,后来告诉我去草岚子监狱看看。我临走时他又想起国齐有两样东西没有带走,进去给我拿了一本爹爹的综合英汉大字典,和爹爹的黑呢长大衣。我立马奔向三哥的家。

我向三哥蔡国威汇报了以上情况,三哥说:“不管他”。我也理解三哥的难处,作为一个非党员的公务员,在冶金部能做到现在的职位已不容易,如果添一个蹬监狱的弟弟,势必影响今后的发展,再说在法律上他也没有这项义务。

回家后我仔细考虑怎么办,爹爹去世了,妈妈没有能力管,国珑刚生完孩子也没有精力,如果我也不管这个弟弟,得不到他的音讯我会后悔一辈子,保护弟妹对我来讲好像是天生的。记得6岁时,崇庆县家小天井里养了一只恶公鸡,每逢看到齐弟或珑妹去那里,我都自觉地跟在他们身后,怕恶公鸡啄他们的眼睛;在汉口时,我从窗户看见街上有人欺负宏弟,转身就猛跑,妈妈焦急的问我:“怎么了?怎么了?”,我边跑边告诉她“有人欺侮毛毛(宏弟的小名)”,跑到门口我紧盯着那人,他也注意了我,看他没有再欺负宏弟后我才回家。妈妈把这件事告诉了爹爹,爹爹对我说起,还表扬了我保护弟弟的行为。现如今,齐弟最困难的时候,我们不管他,这对不起爹妈,姐弟间的手足情也不容我放弃他。我相信国齐不会做丧天害理的事,在我心中的他仍然是一个正直、善良、有同情心的人。我知道到监狱寻找他,我会很快被调离现在的岗位,通讯工作第一线的人员,是不允许有“关、管、杀”的亲人。我又想,调离喜欢的传真室去别的单位,我总还有谋生的地方,比失去一个弟弟的音讯要好。

做好了思想准备,休息日我就去草岚子监狱,在接待室填写了我的工作单位、我和国齐的关系等后 ,出来一位狱警告诉我,国齐在他们那里,因未结案不能相见。后来我再去时,獄警说国齐已转到自新路监狱,几次去自新路监狱都因未结案不能见面。过了很久,电报机线室领导告诉我,妳的弟弟蔡国齐的判决书下来了,因曾参加欲逃苏联的活动判8年徒刑。当时只给我看了判决书,并设有把判决书给我,而是该领导收走了。也告诉我蔡国齐当时在大兴县团和农场监狱。不久我就被调到硫璃厂南局有线试验室。我去团和农场监狱看过国齐几次,给他带点吃的和日用品,国珑和国宏都去那儿看过他。囯齐告诉我,他因参加在医疗器械厂劳动的右派学生在天坛公园开的一次会,被判有期徒刑八年,其他参加两次会的判十五年,他曾听国宏说不要参加右派分子组织的活动等,就沒有参加第二次会。过了些日子,囯齐转到茶淀农场监狱,由那里又去了新疆喀什监狱。我辗转去过的几所监狱,感到接待我的狱警都态度和蔼,让家属关心和帮助犯人,不要放棄他们。给我的感受是,那时的司法机关还有些人性。由于囯齐在医疗器械厂学了些技能,在监狱基本是干技术活,没有在大田劳动的犯人累和饿,他在监狱传染上了肺结核病。刑满释放后他留场劳动,在水电站工作,和当地的维吾尓族农民阿香结婚。他曾带着阿香到北京来玩过,住在国珑家。喀什劳改农场的水电站离他家较远,平时他住在水电站,有一天回家,看到别的男人和阿香住在家里,国齐就和阿香离了婚。改革开放后学校和法院都为他平了反。

落实政策我回到了西单电报大楼传真室,有一天我大学时的同班同学林运行来告诉我, 北京邮电学院正在为当年强令终止学习的右派学生办理毕业证书,学校不主动逐个通知当事人。林让我抓紧时间快去给弟弟蔡国齐办毕业证,去晚了政策还不知道会不会变,有了毕业证书好找工作。还建议我想法把蔡国齐调出劳攺农场,调出新疆,否则靠他自己是办不成的。非常感谢林运行同学给我通报消息和提出建议,我就很快去学院为齐弟办了北京邮电学院的毕业证书,并写信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另外写信给对家庭有责任感的四哥四嫂,请他们设法把齐弟调回四川。热心肠的、曾是地下党员的四嫂杨志雅,在南充当地的人缘好、路子宽,很快就为齐弟在南充邮电学校谋得教师职位。齐弟调学校后也很给力,被评为先进教师,他在南充时得到四哥四嫂无微不至的关怀。

齐弟大学的有些同学很关心他,撮合他上学时曾写信示爱的同学齐立心和他结婚,那时齐立心已离婚是北方交通大学的付教授(后为教授),她也願意。这就需要使齐弟尽量往北京方向调动工作。 我的十二妺蔡国璜和她的夫君洪志通,在河北省廊坊市地矿部物化探所工作 ,出力把国齐调到了他们单位,国齐到地矿部物化探所后,工作很努力,还得了两项奖。他和齐立心结婚后,又想法调到了北京,在北方交通大学旁边的北京电力工程学院当老师,在那里评为敎授,还到德国的一所大学做过访问学者。后来北京电力工程学院併入北方交通大学,最后国齐从北方交通大学退休。退休后去南方工作几年,后得慢性阻塞性肺疾病医治无效去世。

大学学士读书应五年,国齐才读了一年多就被剝夺了上学的权利,在很多课程都没有学过的情况下,他能评为敎授,还以访问学者的名义去德国大学,是他的聪明才智和艰苦自学得来的,也是我们镇藩家族群的兄弟姐妹为他创造了条件,是林运行通风报信出主意使我们抓住了机遇。他经过这么多磨难最后有这么好的结果实属不易。

他和齐立心结婚后,立心曾怀孕,因她和前夫有两个女儿,不願再生孩子,就做了人工流产。她的大女儿刘群由她抚养,国齐对刘群很好,在经济上大力支持她留学德国。刘群和德国人结婚后,生一儿一女。德国男子的正规名字很长,其中包括父亲、祖父和外祖父的名字。刘群的混血儿子的名字中,外祖父的名是国齐,而不是刘群的亲生父亲。

反右运动中,在石家庄大兴纱厂工作的我的五哥蔡国宝,听说在单位动员大家帮助党整风时,他提意见谈到领导干部办公室的沙发应给工人休息娱乐处用,就被划成右派,对他残酷的批斗至摔坏腿,后来一直跛着腿走路。五嫂为了孩子们的前途违心的和五哥离婚,但在无人看见时,让孩子们给五哥送东西。

我的两个长辈在反右运动中也受到廹害。在四川财经学院敎书的五叔蔡家彪,裾说没有右派言论,仅因和几个老师在茶馆喝茶就说是开黑会,被划为右派送到峨边劳敎,59年5月因心脏病去世,打倒“四人帮”后平反。曾留学英国的四姑父邓燮刚,因有人故意指着破烂的茅草房问他:“在英国看到过这样的房子吗?”他说:“没有”,就说他“崇洋媚外”,后送到农场劳动,在那里去世。

反右运动给社会造成的祸害太大,冤枉了很多好人,使不少右派份子家破人亡。群众不仅对发动这场运动者不滿,运动这种发动群众斗群众的方式,使得群众中当时积极参与批斗的,至今还有不少未能得到受害人的谅解,我的大学同学中留校读研究生的就有这样的情况。今后应吸取教训,用脑子思考,不能人云亦云,更不能捕风捉影和无限上纲加害别人。

反右运动结束后又迎来了大跃进,当我看到报道粮食畝产上万斤时非常高兴,毕竟我不懂农业,当时相信党也就相信党报,从未质疑它的真假,谁知这是干部们虚报成绩在骗人。后来有的地方按干部虚报的粮产量征粮,这可害苦了农民。

当在全国掀起大练钢铁运动时,电报大楼的各单位,都在后院建起了练铁炉练钢铁,所用的材料都是到处乱抄来的,我所在的单位未经手续,就到仓库去抄很好的铜板做鼓风机,还美其名曰“白手起家”。熔化的铁也没有多大用处,造成极大的浪费,职工为此加班还搞得精疲力尽。诡异的是农村为了大练钢铁,把各家的锅熔来练铁,让农民去吃公社食堂。我在河南信阳五七干校时住农民家,村里的人告诉我:“我们这里以前有很多树,还有很多都是大树,在大练钢铁时全砍来练铁了”。大练钢铁还耽误收割,致使未收割的粮食烂在地里。

紧接着又是三年自然灾害困难时期,那几年风调雨顺,也没有大的水灾、火灾和地震,怎么造成了自然灾害?突然间粮食和付食品供应都紧张起来,各户按粮本和付食本领取各种票证购物。为了避免造成不好的国际影响,对北京还比较照顾,每人每月的粮食定量比很多地方要高,我每月是30斤粮票,但是因为蔬菜和付食品都供应得很少,也常感觉到饥饿,有时休息日就去郊区摘野菜。我在第二收讯台给邮电部托办的传真电报训练班学员讲课半个多月,那里食堂卖的馒头里掺树叶和一种不易消化的澱粉,让人有饱服感但很难吃,学员们吃不惯,都纷纷叫苦。后来情况有些好转,北京西單菜市场卖填鸭,我买回家清炖后,油多解馋还补充蛋白质。有一次开党的生活会,金工班的工人宋某说,她的丈夫(也是我们试验室的,当时在上海学模具)写信来说一个月的粮票都被偷了,宋某很着急。我很同情他们。工人劳动强度大,需要的粮食就多,工资不高没有条件买填鸭充饥,一个月的粮票没有了怎么过日子。回家后我清点家里的粮票看还有些富余,即使不夠还可以买填鸭,第二天我就送给她30斤粮票。她很感激我,过了很久,她的公公(电报局退休报务员)见着子平还感谢我。1962年8月我怀孕七个月时,由于营养不良,两次检查体重都沒有增加,打听到一西歺厅卖的每份高价茶点中有一杯牛奶,子平就经常去那里给我买带牛奶的茶点吃,有了牛奶的营养,生下薇薇(许若薇)虽然骨架子小但还胖乎乎的。

产假56天滿后,我上班就将薇薇送电报大楼哺乳室,那里的负责人育儿经验丰富,让工作人员常帮助婴儿学会抬头、翻身、爬行等,一边干活,还一边和婴儿们说话,薇薇在那里不仅抬头丶翻身、爬行发育都早,十个多月就会说:“还吃”。一岁半送单位托儿所,到了那里,立刻独自就爬上高高的攀拦架 ,两岁去幼儿院后,喜欢跳舞,逐渐学会了跳舞的基本动作辟叉,身向后翻手撑地面如方凳,人也聪明、漂亮,但是生不逢时,三岁多就赶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文革篇

毛主席发动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入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阶段时,我的丈夫许子平以漏网右派的罪名被揪出批斗,住入牛棚,逼迫他们每天唱凌辱人格尊严的“我是牛鬼蛇神歌”。作为家属也受到岐视,起初年幼的女儿许若薇还不理解,看到別的小朋友都可以上台表演,总是不让她参加,很失落和不解的对我说,“没有人请我跳舞”。稍大一点才体会到受歧视是因她父亲被揪出造成的。邻居告诉我,有一天,我的两个孩子抬着小板凳坐在她家厨房墙外聊天,薇薇对彦彦说:“我们要是没有爸爸就好了”,可见当时的歧视,对一个上幼儿园的孩子压力有多大。那时不只被批斗人的孩子缺少家庭温暖和孩子的乐趣,就是一般的儿童也只有成人唱的毛主席语录歌和忠字舞等。我的儿子许若彦是反右时1957年出生,那时还有些针对幼儿教育的文化,有小喇叭开始广播啦!有孙老师讲故事,有孩子们唱的歌、有儿童们喜欢的动画片,还有儿童剧院。我们常带他去看动画片,有他喜欢的《谁的本领大》《小蝌蚪找妈妈》,给他订一些国内和苏联的儿童画报,薇薇的童年就没有享受过这些。

随着文化大革命的发展,北京长途电信局红讯兵和红电两派之间的斗争越来越激烈,参加红电的多是老职工,红电的老职工们没有完全否认以前的干部,而红讯兵这派是以1964年以后分来的一批大学生和出身好的年轻人为主,虽然红电的人多红讯兵的人少,但最终红讯兵得到军管会的支持而掌权,而我参加的红电被认为是保护走资派的保皇派,红电的两个头领在没有违法行为下被逮捕入狱,对我家庭的廹害也越来越大。

不仅抄了我的家,在全局开的一千多人的批斗国民党残渣余孽的大会上,把许子平掛上漏网右派的牌子也拉上去批斗。说他破坏毛主席像章,让我上台说明情况。我知道这个罪名有多大,是要给他加戴现行反革命的帽子。我毫不畏惧地走上台,对着话筒大声的讲:“是我的小孩和他的同学们热爱毛主席,在毛主席像章周围做的葵花花边,对毛主席像絲毫没有影响”,说到这里他们不仅不让我继续说下去,还上来两个不认识的人,反扣我的手臂,逼迫我和被批斗的人一样做喷气式飞机。我不是国民党残渣余孽,为什么说真话就招来这样的对待,我不服气的拼命挣扎,有人踢我打我,我竭力的反抗 ,致使大会开不下去,军代表让他们放了我。到了后台,他们还怨我把这么严肃的批斗大会给搅了,并通知下午在南局开大会批判我。经历了这样的场面,我一点也不怕大会批判,中午吃饱饭我就静待他们拿出批判内容。原来给我的罪名夠大的,一是偷国家机密图纸、二是洩露通讯电路秘密。我控制不住不屑一顾的笑,他们怒吼的斥责我:“批妳,妳还笑”。会上又不让我发言,会下我告诉他们,你们抄我家抄出的那些图纸,是我上大学时买的苏联传真机的图纸,我借调北京邮电学校教传真电报时,用的美国传真机、法国传真机的图纸,不仅我有,我的学生都有,拥有国外机器的图纸用于敎学,怎么就成了偷国家机密图纸?我搜集用于教学的传真机器障碍和电路干扰对传真相片影响的资料,哪里洩露了通讯电路秘密?他们无言以对。家属院里,红讯兵派的子弟还对我儿子许若彦进行批判。

事后我庆幸没有让红卫兵进入邮电通信系统,我单位的邮电职工相对来说还算文明,否则我在斗争大会台上的抗争和被批判时蔑视的冷笑,必定会带来更大的灾难。就这样,军管会的军代表和掌权的红讯兵执行的极左路线,仍然在北京长途电信局逼死了十几条人命。

我看见国家大元帅罗瑞卿在断腿的情况下,还残酷的被萝筐装着抬上台批斗,多少好人反臂坐喷气式挨斗,他们有什么罪就受到这样的侮辱?我参观中南海旁边北京六中时,看到红卫兵把一个已交待有一般历史问题的校工活活打死的相片,残酷的打得血肉模糊。我在重庆大学读书时的老革命郑思群校长也被学生弄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抛弃了政府与法制,以“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人治,使无数的好干部、好知识分子、好人遭殃,彻底在摧毁中国的文化和敎育基础。

斗国民党残渣余孽的会没过多久,又不许被揪出的人住楼房,勒令我家搬到一间约15平方米违章建的平房,没有厨房和单独的卫生间,做饭炒菜都在卧室里,上厕所去公共厕所,並且窗外就是井蓋蓋着的淘粪池。我抗拒搬到那里,并告诉他们: “我是本局职工,虽然许子平被揪出,我並没有被揪,我有享受居住本局楼房的权利”。后来他们又以我家许子平被揪出,家里住房比一般职工宽松,要给我家调到西大楼18平方米的一间楼房,和另一家共用厨房和厕所。的确我家住房,比几个工程师的家都宽敞,我就不再抗拒的搬了。

军管会以让职工到内蒙古锻练为由,下放大批的红电职工去内䝉古。

又以毛主席语录中曾提到旧学校(文化大革命前的学校)培养的大学生需要改造,让我去无线发讯一台的农场劳动。那时女儿薇薇幼儿园毕业该上小学,但我和子平都在农村,她如果上学吃住将无人管,我只好带着她住我劳动的农场。后来又让我去大兴县黄村收讯二台处举办的104农场,这已错过了招一年级新生的时间,我就安排薇薇再回幼儿园,让彦彦到黄村第二小学插班就读。

从未参加过体力劳动的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很自觉的通过劳动接受锻练。起初用铁锹翻地都觉得累,到后来,能扛着一麻袋装160斤左右的稻谷走100多米去晒场晒,全农场100多人,女同志中只有我和另一女的能扛这么重的东西。有一好心的老报务员私下劝我:“许子平已揪出来,妳再累坏身体两个孩子怎么办?干活悠着点!”,在阶级斗争气氛浓烈的情况下,他敢于关心我们这样的家庭,我感觉特别的温暖。的确我腰椎肩盘突出引起老年时坐骨神经痛,现在走路需要双手扶着轮椅,医生说和那时过负荷的劳动有关。当时四月初下田插秧,北京田里的水冰冷,蚂蟥还多,腿上被蚂蟥吸出的血直流,我用手迅速的拍掉蚂蝗,用田里的水洗去血流 ,避免腿上留下血猩味招来更多的蚂蝗,尽量不让蚂蝗的叮咬影响插秧的速度。我和另一个义务献血者,只是献血的当天不参加劳动,给10元营养补助,第二天就安排我们抡起大鎯头凿水泥地面,那位男同志头晕请假,我却让自己坚持下来。

彦彦在那里表现也很极积,他和其他职工的孩子住一间房,年龄最大的他常带领同室的朋友上学前早锻练,放学后他还骑着三轮板车帮助我们拉东西,有的叔叔阿姨常誇他。

子平作为被揪出的漏网右派,自那次斗争国民党残渣余孽的会后,和揪出的人员一起被禁闭在发讯台农场劳动,基本不让他们回家,后来又让他们去河南省正阳县劳改农场攺成的五七干校。林彪的一号命令下来,被揪出人员的家庭都限期搬出北京。军队支持的红讯兵组成的革委会,就让我们全家和另外一些人,去子平所在的河南正阳五七干校。离开北京时珑妹全家来火车站送我们,火车离站时见她的大女儿陈莲不住的流淚。

我们乘火车再转汽车,到达目的地时已经天黑,干校管理人员把我们家3口人和苗家4口人带到离干校1里多远的村庄,让我们两家人同住村民已不用的一间18平方米左右的仓库,仓库中还有些杂物。旅途劳累使我们顾不及清理和打扫,点上腊烛,两家各清理出两块空地,在地上鋪着被褥就睡觉,早晨起来,看到被褥边有一只死鸡伴着我们,真令人恶心。两家人不能总住在一起,干校请村民用高梁杆将这间仓库隔成两间,苗家用原来仓库的门,我们这间在墻上打一门洞,用高梁杆编织成门,在房顶又添了些稻草防止草屋漏雨。我带着两个孩子住这里,子平仍住集体宿舍,他们睡在原劳改犯几十人同睡的统铺上。我们的床是在两头壘上土坯到床的高度,上面架着捲成几层厚的高梁杆的编织物当床板。这里很穷,村民家中除了小板凳外,没有木制家具,都是利用土坯和高梁杆搭成。房子用土坯壘成,在窗户处留洞,天冷的时候用土坯堵住洞,天暖再把土坯辙下来。厨房也用土坯砌灶,不设烟道烟囱,要把烟留在屋子里熏黑墻壁,以备来年刮下黑色物肥田。在这烟雾缭绕的厨房里炒菜做饭实在受不了,我们就和苗家凿墙装了烟囱。这里条件实在太差,有的干校职工的孩子,当被领到要住的村民住房时就哭。

到这里已经冬天了,我和子平在干校借一辆大架子车,推着薇薇去相距十里左右的正阳县城买煤。正阳城仅一条街,这条街不足500米,街两侧房屋没有连在一起,只有几家店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小的县城。天冷风大,子平买煤付款后发票丢失,可能是被风吹走了,煤场没有发票就不给煤,子平认为他们有收款发票留底,不给煤没有道理,就和人吵得不行,甚至要告到县革委会,人家更是不理。我向人道歉,对人述说天这么冷带着年幼的孩子走这么远来买煤,对我们来说太不容易,获得他们的同情后才把煤给了我们。回家的路上,薇薇坐在又硬又带棱角的煤上,土路还坎坷不平,颠簸厉害的车夠她受的。正阳县的土垠很特别,下雨路上的泥被踩后,脚可以䧟入十厘米多深,晒乾后的土垠又特别硬,因此这些土路平时都是一道道很深的车痕和脚印。这里不适宜种土豆,这样的土垠种出的土豆和蚕豆的大小一样。

我们安排彦彦到当地的小学读书,薇薇还是没有上学。彦彦交上了几个比他大的干校职工的男孩子做朋友,他们玩时还不乐意后面跟着薇薇这么大的小女孩,薇薇缺少玩伴显得有些孤独。

我被编入连队,上班的第一天,所在班的任务就是给宰死的几只羊扒皮,班里的人都没有干过这样的活,不知道从何做起,也没有人教我们。后来听人说可能是从小腿扒起,我们把羊的四条小腿皮切开,连续的切至肚皮,就把整个羊皮揭下来了。后来的几天又让我们负责把黃泥和切成小段的稻草用水拌在一起,再倒入模子中,制作蓋房子的土坯。后来我所在的班大多数还是干农田里的活。

当时阶级斗争的弦崩得很紧,经常开批斗会。有一天开批斗会前我看薇薇很疲乏,天又很冷,开批斗会时我用棉大衣把她搂在怀里,让她好好的睡了个午觉,事后短期来锻练的红讯兵班长就批评我,说这么严肃的会还抱着孩子。排长是出身好的原无线发讯台的中层干部,对我还不错,把我仍当一个党员,主动的向我介绍全排3个班人员的情况,说他们多有历史问题,不过早已交代清楚。可是我看他对这些人态度太严厉,不少人因此恨他,其实他的心眼並不坏。

北京邮电系统有几个单位,都要和北京长途电信局合办五七干校,其中有北京邮电医院、北京电子工业学校、北京邮电学校和邮电部下属的电信工程公司。我局原下放到内蒙古的几百个职工也要到这里来。正阳五七干校容不下这么多人,解决的办法:一是北京长途电信局取消短期来这里锻练的人员;二是干校在信阳邢集镇附近的山上增建校址,将一连和四连迁到那里。那里是一座荒山,毒蛇较多,是狼路,也就是狼出没的地方。那座山本没有名字,我们给它取名“五七山”。

我被分配到一连,子平分到四连,我们全家就搬到信阳的干校新址。我家去后先住在蓝店一个地主家,这个地主家里只有他一人,仅有一间较大的屋,他把这间屋让给我们住,他去别处住了。房里只有神柜是木制的,床等都是用土坯高梁杆撘成,院子也不大,三面都是土坯砌成的断墙,墙外有一和邻居共用的厕所。蓝店这个村建在清澈的蓝河岸上,周围环境很美,街上有些直径不大的小树是后栽的,老乡说原来高大荗密的树被砍来练钢铁了。白色的鹭丝鸟有时到河边停息,河宽水不深,有青石板桥通到对岸。蓝店离五七干校有一里多远,村里有一小学,学校很简陋,教室里的课桌是土坯和高梁杆撘成的条桌,坐的小凳由学生自备,每天上学时带来,放学时带回。我们到这里后,及时的让彦彦和薇薇在这里入学。薇薇和同学们能玩在一起,有时太亲近,头和头都靠在一起。有一晚半夜里我看薇薇睡着了还挠头,揎开她头发一看,看到那么多黑色虱子的头,贴着她的头皮竖立着正在叮她,吓得我立刻叫她起床,用塑料布缠在她发際以下,遮住她下部的身体,用DDT农药直喷她的头发,然后用塑料布裹住头发几分钟,到虱子被毒死后再给她洗头,洗发时我也让薇薇仰趟着,不让水流在她的脸上。总祘把虱子徹底消灭干净了,所幸薇薇也没有中毒,用剧烈的农药消灭虱子的作法,对孩子来说也是夠危险的 。我告诉薇薇今后和老乡的孩子玩时不要头碰在一起,后来她再也没有长虱子。

邻居家也住着我们干校的一位职工,他原是我们局的工会主席,是因为说梦话拥护苏联被揪了出来,本来他就有肝病,到干校劳动后病情加重。有一天早晨,他在院子的断墻外叫我,让我帮他向连里请病假。当天中午我回家,他已停止了呼吸,去阎王那里报到了。感叹究竟甚么威脅力量,能促使一个临死的病人,挣扎着起来向单位请假?

我所在的一连是基建连,专为干校蓋房子,子平所在的连是农业连,负责种粮食和蔬菜。我起初是负责用大石头壘房屋下部墻的一个班的班长,另一个班在远处炸岩石,炸后的石头用汽车运到蓋房附近的路边,我们再用独轮车将一块块的石头运到砌墙处壘墻。这活也比较累,石头又大又重,放在与腰同高的独轮车上,初推者不易掌握平衡,在凹凸不平的地上推起来也费劲,砌墻时弯腰来回搬弄沉重的大石头也不轻松。石头墙以上砌红砖的活又是另外的班担任。墙以上的屋顶、门、窗、上梁铺瓦等都是木工班的事。我后来担任木工班的班长,付班长是一个有经验的木工师傅,他带领几个身强力壮的男士制作梁、檀、门、窗和撘攀拦架;我和几个人装窗扇、门扇、刷油漆、上玻璃和铺瓦。上梁时我都和付班长带领的人一起,抬着梁走在已砌好的只有12公分宽的墙顶上,干上梁的事等。一般砖墙是24公分厚,干校为了省砖,砌的只有12公分厚。几个人扛着这么重的梁,走在这么高、这么窄的墻上还要干活,要是配合不好,就可能摔下去,幸运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故。

五七干校领导曾在报告中告诉我们,意思是学员要作长期打算,下辈子可能都呆在这里,甚至说有的五七干校为学员的坟场都规划好了。我也因此对回到北京做技术工作,不再存在 奢望。看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很多有名望的专家都被批成反动技术权威,知识分子成了臭老九,作为旧学校培养学生的我,今后能改造成能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能养家糊口也就足了,只好在现有的环境中求生存找乐趣。

后来又让我家从蓝店搬到离干校近的高楼村,这可苦了小学一年级的女儿薇薇,下雨天她要背着书包、打着傘、挎着板凳,走在泥泞带斜跛很滑的土路上,还要穿过有恶狗的村庄,走一里多地去上学。有一天她告诉我:“今天考试得个鸭蛋”,我问她:“怎么了?”,她说:“上学的路上遇到下雨使衣服湿透,感觉难受,靠在桌上没有劲写考试卷子”,我说:“得零分没关系,健康更重要”。赶紧给她量体温,她在发高烧,立即让她吃药后趟在床上。孩子夠坚强的,发着高烧,将潮湿的衣服讴干,还一直坚持到放学才回家 。我后悔没有告诉她,如果身体不舒服就请假回来。

有一天半夜里,她要大便,我让她拉在便盆里,她不习惯,一定要出院子外上厕所 ,我因白天的劳动强度太大,又累又睏,也只好硬挣扎着起来开着手电筒,陪她上只有粪坑的厕所 。后来听说就是那几天,有狼夜里把村里的猪叨走,大白天老乡拴在村里树干上的羊也给叨走了。听后真有些后怕,如果薇薇那天晚上去厕所时遇到狼怎么办?要是我因太睏让她一人去厕所,她被狼叨走,我这一生怎么活下去?有一次我在干校开完会回村里的家时巳很晚,走在路上周围一片漆黑,老乡早已入睡。我听到对面的山坡的坟地处有小孩的哭声,我想去帮助孩子,后又想这么晚了有小孩在那里哭,肯定有大人在身边,就没有过去。第二天清晨我问老乡,怎么这么晚还有小孩在坟地那边哭,他们告诉我那不是小孩,那是狼,狼会学孩子哭。我庆幸没有去那里,如果当晚我一人去那边遇到狼怎么办,其实我们经常晚归而处于危险之中。

夏日的夜晚,我和同住高楼村里的干校女同志王某,聊着天打着手电筒回村。突然我看到一条蛇正从她走路时抬起的脚后跟处穿过,我让她快往前跑脚后跟有蛇。蛇已爬到麥地里,我举起自制的万用表的木盒,痛击蛇头,但因麥地的土垠太软,只把蛇打昏。让王某去村里拿来铁揪后,我把蛇头砍了下来。这是一条很毒的金环蛇,有一米多长,直径2厘米多,身上是桔黄色和黑色相间的环形。清晨经过那里时,未见打死的蛇,据说有人检了去吃。当地人吃蛇,但忌讳用手比划蛇的长短。后来我还用铁揪打晕一条更长的金环蛇,用铁揪挑着它送到医务室,问北京邮电医院的医生要不要用来泡毒蛇酒,他们不要,我把毒蛇打死后扔掉。我只敢借助工具打死毒蛇,四连有一个广东梅县的女同志,能够徒手捉蛇,听说她抓住蛇的尾巴抖几下,就把蛇弄死。我们在这里割麥子时,割到最后剩一小块,会出现很多条蝮蛇,这也是很毒的蛇,有一男同志割麥后逮到一条,让我帮他一起剝下了蛇皮。天将入冷时,蛇还躜入人的被窝,我们连队有位女士脱衣进入被窝,感觉后背发凉,一摸是蛇,吓得她赶快跳下床,同宿舍的女同志都害怕,后来请来男士把这毒蛇打死。也有无毒的蟒蛇,我住高楼村有一家人,家中有一条蟒蛇长期和他们共处,这家人说因为有它家里耗子减少,还显得凉快。

干校所在的山上有彩色的锦鸡,我们一听到枪响,循着枪声找到猎人,就从他手里很便宜的买下锦鸡或野兔。雨后有鲜味的白蘑菇可采,有水库供我们用水和游泳,水库的水很深,我也几次在这里游泳,可怜我们一个老师淹死在水中,永久的葬在了五七山上。山上有松树林,山下的村庄也很美,清澈见底的河里有蝦和鱼。休息日干校有的同志捞蝦玩,有的同志天还不亮,就打着手电筒带着工具, 到远处大山的森林中采灵芝。我排的王同志因个子高、鼻梁高、大眼晴,一口带淅江味的普通话,采灵芝时被当地的老乡误认为是外国特务。那里的老乡连彩色纸包的糖块都未见过,还以为是特务工具,后来经和干校核实才让他返校。1970我们刚到五七山建校时,邢集镇农贸市场上的野生鳖(元鱼),才1角6分钱1斤,1973年我离开时8角1 斤,野生鳜鱼3角1斤。当地的老乡不怎么会食这些,我看见房东家,把十几条鱼放在锅里仅加水和盐,煮后每人盛一大碗当饭吃,也不再做饭了。

这里地里的农作物稻谷、小麥、黄豆、蚕豆、豌豆等虽产量不高但都能长。当地老乡却不知道怎么把它加工成酱、酱油、醋、豆瓣酱、酱豆腐、豆鼓和麥芽糖等。也不会做米花糖、花生糖、糕点等,也不腌咸菜。这里还没有地方卖这些东西,甚至他们不知道怎么吃,一个老乡,夹着我家从北京带来的整大块酱豆腐,就往嘴里塞。我弄不懂这里和正阳县都属河南省,历史上是华夏文化的核心,为什么我在饮食文化和别的文化上找不到它的足迹。而在我的老家川西地区,农村中也能买到这些东西,很多家庭还会做。也可能是这里太穷,人们能吃饱就行,顾不上饮食文化的口味。我看不见中华文明在这里的传承,但听老乡说䂊剧中有一些情节就发生在附近的地方,豫剧中的《蓝桥会》就发生在我家住过的蓝店。曾经我跟着几个男同志,去远处一个突兀的山上,山顶有几十栋用石头砌成的房屋,全都是断壁残垣,荒无一人,只见狐狸在那里奔跑,不知这里曾承载着怎样的历史?另去过一个较高的山峰,站在那里看见远处有几个很大的水库,蜿蜒曲折的银色长河像轻盈的飘带,落在绿色的地面上,周围景色既优美又壮丽。虽然有狼有蛇,我仍然爱五七山,也爱周围的自然环境。

乡民质朴,我住过三个村庄。没有看到过吵架斗殴骂难听脏话的,也沒有听说过有偷盗行为。乞丐乞食时,老乡都施舍。我们这些城里人却不怜悯乞丐,认为农民都有地,为什么乞丐不在家种地,而出来行乞。老乡们却相信人家必有难处才会这样。在饥饿的年代老乡中有不少人行过乞,现虽免強度日,他们仍然同情更穷的人。我还觉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似乎没有深透到这里,这里的农村阶级斗争弦崩得不紧,我看见的唯一地主,大家对他还客客气气。不像文化大革命中有的农村,杀死大批地富反坏分子和他们的子女,1966年8 月29日到31日,北京郊区大兴县三天就残酷的杀死黑四类分子和他们的家属324人,最大的80岁,最小的才38天。这里更没有派系斗争和文攻武卫。但是在集体劳动记公分的情况下,干活不积极,经常看着他们在地里歇着,甚至劳动的热情还不如我们。他们想种些经济作物,收获卖后可以多分点钱,但上面实行计划经济,要以粮为纲让他们种粮食,农民没有决定种什么作物的权力。我看他们在小麥地里,拔掉一小片一小片的麥子,偷偷的种西瓜。我问一个生产队长,全国都农业学大寨你们怎么学?他说农业学大寨不一定适合这里。上级领导让学深挖土,深挖后把上面肥沃的好土都埋到地的深处,把没有肥的生土翻上来对庄稼更不利。当时还没有实行计划生育,农村是按每家的人口数量来分粮食,生的孩子越多分的粮食也越多,小孩吃不了那么多,大人就受益。有一家只有一个十几岁独生子的父亲,对我们抱怨这样的政策对他很不利,他家三口都吃得多,家里分的粮食就不夠吃。高楼村有一户有七、八个不大的孩子,我家房东也有5个儿女,各家都不节制生育 ,尽可能多生,当时的农村粮食分配政策实際上是在鼓励生育。这里还种棉花,交税后分给各家,我见老乡纺纱织布和染色,农民都穿自己制成的深蓝色的土布衣服,有弹棉花的游走各村帮他们制棉絮。最有趣的是村里的猪听命令,白天农民出门干活,有一个负责放猪的,他一边走一边发出“啰啰啰!啰啰啰!”的声音,沿途各家的猪,都乖乖的从家里跑出来,跟在他后面隨他去放养。

我家的两个孩子看不到再回北京生活的可能,也逐渐适应在那里过日子。彦彦和老乡的孩子玩摔跤,能把比他大很多身强力壮的放牛娃摔在地上,听他说他曾在北京跟别的孩子学过摔跤。他的跳水和游泳动作,还得到在我们五七干校的北京电子工业学校体育老师的称赞,有一个爱好跳水运动的五七干校职工,有时在水库教他跳水。彦彥和干校职工的男孩子常在一起,上学时也约着同去学校,那时他还比较合群。薇薇课后,喜欢和村里的女孩上山,帮着她们检柴。喜欢跳舞,薇薇第一次登台跳舞就得到大家的喜爱,有不少人赞掦她,食堂的阿姨叔叔们和她开玩笑,让她跳个舞后才给饭吃。干校有的职工看我的两个孩子不错,好心的劝我,为了孩子的前途和许子平离婚。

我和子平共同生活后,也感到双方在性格、待人处世、对事物的看法和孩子的数育上,有诸多分歧。他不像蔡家人那样隨和而对人对事都比较挑剔,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的怪癖,例如至今对自己的儿女都不呼名,彦彦和薇薇这几个字 ,多少亲戚朋友很亲切的呼之即出,而他就叫不出口,对儿女只有指责,没有亲切的交谈和鼓励。呼叫儿女的名字都这么困难,长期养成的性格和习惯更不容易改变,我只有慢慢适应,再说我也不是完人。他口无遮拦,对一些敏感社会问题的评说,致使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沦为“牛鬼蛇神”,给家庭带来不幸,也曾引起我的反感。但是不能根据他的只言片语,就捕风作影的认为他思想反动。他因关心国家的前途和人民的幸福,痛恨国民党的腐败,才在国民党统治时期参加共产党,当时是有生命危险的。他把最心爱收集的外币用来支持同志去解放区。为了寻找党,歴经风险通过国民党封锁线,才到了共产党的地盘大别山,接上党的关系並参加部队解放南京解放大西南。文化大革命中,整他专案的两位北邮毕业的红讯兵告诉我,经他们调查,许子平在反对国民党的学生运动中表现很好。如果我因他支持独立思考和不滿党对彭德怀的处理致被揪出,为了孩子的前途就和他离婚,我觉得不对。他沒有大错,家应该是避风港,在他受尽打击和凌辱的困难时期,不应该把他推出家门,孩子也不能沒有亲生的父亲,我决心对他不离不弃。在他没有自由,更没有话语权时,我必须保护我的儿女,和我这个受尽屈辱的家庭。

初到河南时,我们很长时期都拿不到布票和棉花票,我見着干校负责人就问他们怎么办?他们提不出解决的办法。我说你们的孩子在北京有布票棉花票可以买布买棉花做棉衣过冬,我的孩子也要过冬,拿不到布票、棉花票就别怪我买老乡的棉花。他们无法回答我,我就开了向老乡购棉花的先例,给孩子缝棉衣和做棉絮。按说是违反当时政策的,国家规定棉农交税后,税后的棉花只能卖给国家统购统销,不能自由买卖。我认为我们比国家统购税后棉花给农民的钱多,既有利于农民也解决我们的困难,这种利民的事何乐而不为?

干校阶级斗争抓得也紧,常常根据一些捕风捉影的事就进行批判,例如有一历史问题的老报务员,从来没有种过地,在种蒜时倒着种了,就大张旗鼓地批判他要反攻倒算(倒蒜)。有一段时期,子平所在的连,开大会小会的要他交待问题,弄得他不知所云,绞尽脑汁的交待一些寄钱到上海给孩子买蛋糕的事。大字报贴滿主要干道的墻壁,在他的名字上划大叉,除了赞成独立思考和同情彭德怀外,大字报中也没有新的内容,只是再三的要他交待问题。老乡的孩子们看到这些大字报后,叫我的孩子是反革命家属,彦彦就和他们打架。弄得我也夜夜睡不好觉,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有一天开分校的批斗大会,以调查组的名义宣布许子平破坏五七干校和老乡的关系。说老乡向他借钱,他不借,而说是干校不让借。会后我立刻找五七山干校当时的校长朗某,我说是老乡向我借钱送彩礼而不是家有困难,我没有借,许子平根本不知道这件事,你们这段时间经常开大小会和写大字报要他交待问题,今天还以调查组的名义宣佈他破坏干校和老乡的关系。是我的事,为什么不向我调查,不批斗我?而要强加在不知情的他身上?妳问问干校现在正阳那边的另一领导王某,是不是说过让我们不要在经济上和老乡发生关系?我能借钱给老乡送彩礼吗?朗校长说今天的会不是干校组织的,是军代表某人组织的,她也不知情。我找那位军代表,他早已去蓝河那边四连的一个所在地,从此再也没有见着他。

有一天村里的老乡来找我,说我的两个孩子不知怎么在家里大声的哭。我急急忙忙的跑回去,是因为两个孩子在火炉边玩,彦彦举着刚出炉的火钳,薇薇不小心碰着它, 火钳正好碰在彦彦的眼结膜上,痛得彦彥直哭,他就非常生气的痛凑薇薇。我见彦彦眼结膜上一条白色烫伤的痕迹,立刻带他到干校医务室治疗,幸好没有伤到瞳孔。我让薇薇吸取教训,动作时注意周围环境要小心些,如果致使哥哥瞎一只眼危害就大了,她说以后一定注意,但瞎一只眼也比爸爸犯错強。她爸给她带来的影响实在太大了,尤其最近莫须有对他爸的批斗,更使他们在老乡孩子们的心里,沦为反革命家属。为了孩子们的安全,为了孩子们脱离歧视的环境,我决定把孩子送回北京。正好国珑的丈夫陈定生给我写了一封信,邀请彦彦和薇薇回京住在他们家里。我立即向干校请假把他们送到国珑处,薇薇在农村没有学汉语拚音,我让她重读一年级。他们的回京给定生和国珑增加不少麻烦,国珑和定生要管这么多孩子,星期天要给五个孩子洗衣服,这样的负担夠重的。我听国珑说定生从来不给人写信,他亲自写信邀请孩子,充分的表达了他对我们处境的同情,我一生很感谢定生和国珑,在最困难的时候,是他们帮助了我们。

九一三林彪坠机事件出现不久,干校有了很大的变化,我们大多数人都是林彪一号命令被廹离开北京的,好像这项命令失灵,干校人员劳动的积极性大为衰退,都在等干校是否继续办下去的说法,这牵涉众多人今后的命运。没有多久传来中央单位的五七干校在陸续分配人员,接着我们五七干校,也公佈一批去外地的邮电重要单位和大厂的名单,给人的印象是有单位要就不错,有些人就这样被分配到了外地。我和子平也出现在第一批名单中,分配我们去贵阳邮电系统在那里建的一个大厂,我了解是生产电传机的,我告诉管分配的红讯兵头目革委会主席:“我不去,我是摆弄传真机的 ,你为什么把我分配到搞机械的电传机?”他说“都有一个传字”,我说:“你不懂技术,按字面来瞎分配只能误事”,他说:“妳到那里还能投亲靠友,多好啊!”。他们从档案里查到我的五姐蔡国玲在贵阳。我说:“我不靠别人,就願意做我善长的工作”,並告诉他:“我坚决不去贵阳,我的两个孩子在我妹妹家,给我妹妹增加的负担太重,我要求最近就回北京照顾两个孩子,在北京静候你们合理地分配”。几天后他们调我到五七干校在北京电报大楼院里的留守处,我回到北京把两个孩子接回家中。在留守处大概半年左右,把我分配回北京长途电信局的原单位。

原单位已搬到月坛南街成立新厂,在那里我参加了仿制日本书写电话机的工作,负责发讯端电子电路的制作。科学技术发展很快,文化大革命前电子电路用的是电子管,现在用晶体管,我这么多年脱离技术工作,只有穷追猛赶利用业余时间学习新技术。书写电话机是人在打电话的过程中在机器台面上手写文字时,将写文字的动作转变成电信号,传到接收方后,接收方把电讯号还原成笔的动作,控制笔书写在台面的纸上。这样基本上能接收到发方书写的真跡。制作成两部机器后,我负责编写《书写电话机》书籍的发讯部分,后由邮电出版社出版。

1975年我们的五七干校停办,全部人员都回北京,子平回来后先去卫星地面站,翻译卫星地面站很多进口的英文资料,后来又去北京长途电信局的资料室,做英语书面翻译工作。因本局办的电信学校需要老师,又调到那里教电工学。原教电工学的老师,虽然是北京邮电学院毕业,但不会教书,课堂纪律很差,学生要求换老师。换成许子平后,他不仅教他们教材上的内容,还传授给他们英语资料上看到的有关部分,引起学生们的兴趣,课堂纪律大大改善,学生们尊重这位文化大革命中被揪出的老师。那里的校长是延安来的老干部,给许子平提出去北京邮电学院进修听课以机会。四人帮打倒后落实政策,经电信学校党支部讨论通过,恢复了许子平为共产党员。

法院对我的弟弟蔡国齐平反后,我又调回生产第一线的传真室。邮电部新成立的邮电规划所需要人,1980年我调入那里,负责全国非话业务的两项规划,该单位后属信息通信研究院,我从那里退休。

 

终章

我的家庭歴经几次远动的磨难,文化大革命后政治上的压力减少,生活上也还过得去。女儿大学时学贸易专业,现全家移民英国,我和老伴住养老院。儿子许若彦患幻觉性精神分裂症,经治疗后幻觉症状基本消失。他已退休,享受医疗保险,有微薄的退休金。原住精神病康复医院,一再要求出院,出院后,现已回家独居一年多。能自己做饭、洗衣、打扫卫生和看病,喜欢看书、看文艺片和听音乐。居住小区的物业工作人员传来他的一些录相,让我们二老放心,他有时也到养老院来看我们,几乎每天我们都和他有电话联系。我和子平现在行走时都要扶着轮椅,两个人听力都不行,带着助听器还听不清,也很少看电视,时间多用在看书和微信上,我还以画画和弹电子琴娱乐,生活过得有滋有味,看病也很方便。虽然自己的日子过得还好,但更希望社会稳定,不要重演反右和无产阶文化大革命,让人们都过上幸福的生活,让大家都富起来。

改革开放后看到先富起来的人,没有带动贫困的人致富,就产生疑问。解放前早有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他们多是靠几代人勤劳积累而致富,解放后却被镇压,剝夺了他们的财富甚至生命。而现在有一部分人靠老子的权力实现权钱交易、靠掠夺人民的财产致富,这怎么对得起为革命牺牲的同志?这些人的财富还越积越多,造成社会的贫富差距加大,现在他们中的无数人还掌控着国家的经济命脉,我们的党有办法让这些革命先辈们的后代带领大家致富吗? 他们宣扬红色江山是他们老子打下来的,我希望他们用手中的财富为他们老子打下的红色江山添砖添瓦,继承先辈们的革命意志。

共产党的目标是建设共产主义社会,也就是为实现遥远的共产主义时代人的幸福奋斗,要实现这个长远目标,我想应先立足于现在,立足于本土,以人为本,让现在的人幸福。把解决现今国人的医疗、教育和养老最基本的民生问题放在第一位,使人们生活无忧的过上有尊严的日子。我国的国民生产总值位居世界第二,税收也是全球最高,如果能精简机构节省政府开支,少全球撒钱,把钱用在国内建设、国人福利和国防上,建设一个公平、自由、民主、平等、法制的社会。这样中国的环境会改善,人民的生话水平、建康水平、教育水平、道德水平等提高后,维稳经费下降、毒奶粉地沟油食品绝跡,购买力增强,人们自由的独立思考,更能使创造力大大的发挥,必定促进生产力的发展。真正的国强民富,国泰民安,才能提高国家在国际上的地位,这是我对未来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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