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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马赛公寓

 

 

 

云来柏林,我带她去看柯布的大板楼,算做两个建筑生种种腐败项目之外的朝圣活动。

被我们昵称为“柯布”的先生,本名叫做夏尔·爱德华·让勒格。夏尔19世纪末出生于瑞士法语区一个钟表匠之家,少年时期热爱艺术,长大后学习建筑,目光独到,师从的都是开风气之先的一代精英——巴黎以运用钢筋混凝土出名的贝瑞;德国崇尚工业化的贝伦斯。又在贝伦斯的事务所里碰到了后来同为现代建筑风云人物的格罗皮乌斯和密斯·凡·德罗,几番影响几番切磋,夏尔受益匪浅。回到巴黎后,他摇身一变成了勒·柯布西耶,出杂志,办展览,写评论,做建筑,声名鹊起,成为20世纪最重要的建筑大师。柯布头像印在10法郎的瑞士钞票上,被亲切地叫做“戴那种眼镜的魔鬼”——甚至连“那种眼镜”也借光风行于建筑圈内,与一身黑衣一起变成了建筑师的标准着装。

连着下了好几天雪,天空中乌云密布,只在云团的缝隙间露出一丝蓝天。我们乘轻轨到城郊奥林匹克中心站下,这里周围都是树林,远远我们就看见柯布的大板楼矗立在雪地中,白的雪,灰的混凝土块,黑的树林,灰的天空,衬托着板楼阳台的彩色色块:红,黄,蓝,绿,像一曲轻快的林间小调。

20世纪初,欧洲正在经历一场巨大的社会变革,工业化的触角延伸到了人们生活每个细微角落,也轻轻地触到了漫步在香榭丽舍大道上的柯布西耶。那是一个秋天,巴黎人度假归来,每一天马路上的车辆都在增加。望着滚滚车流,忽然之间,“一种激动的狂喜”充塞了柯布的胸膛,他感到一个新时代的正到来。建筑师已经看到新时代的模样——他将自己眼前的图景热情洋溢地描绘在巴黎市中心的改建方案中,自豪地将之取名为“光辉之城”。

在这个明日之城中,巴黎人熟悉的五层公寓楼和拥挤的街道被一扫而空。蓝天下碧绿草坪一望无际,宽阔的马路沉入地下或被高高驾起,汽车火车与草地上漫步的人流分开。一栋栋巨大的摩天楼拔地而起,这些大楼或为办公楼,或为住宅,裙房中设置市场学校,大楼之间相距极远,交通靠车辆完成。这个方案当然未被付诸实践。大半个世纪过去,明日之城已是昨日黄花。然而经过后人或高明的效仿,或拙劣的复制,光辉城市的痕迹已经刻在了我们周边每一条街道,每一栋板楼之上。

尽管没能毁掉巴黎,柯布依然没有放弃自己当初的想法。二战后他的第一份设计委托来自法国战后重建部。部长希望他能为马赛城设计集合住宅,并将此设计大批量运用于法国战后重建。“理想居住单元”( Unité d`Habitation )因此应运而生,设计里依稀有当年光辉城市中摩天楼的影子。这栋大楼能够容纳1500名住户,顶楼上有幼儿园,游泳池和400米环形跑道,中间还有两层购物通廊,人们不出楼门就能得到一切生活所需,俨然是一个微缩版立体城市。

在柯布的眼中,理想居住单元并不是为马赛量身定造,这栋底层架空的钢筋混凝土大楼应该是放之四海皆准的prototyp,其建筑语汇丝毫不与周边发生关联,无论是在北极还是赤道都是一栋自给自足的“小城市”。然而与其数量巨大的拙劣仿制品相比,至今只有五栋“理想居住单元”被建成。其中一栋位于柏林,就是我和云朝圣的对象大板楼了。

柏林的大板楼建于1958年,其时东西德分裂,柏林也被一道大墙隔断。层层铁幕笼罩之中,不管东柏林还是西柏林的重建都有几分政治秀的意味。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唯一一栋法国境外的“理想居住单元”选择在此落户。

德国的建筑法规以严苛至不近情理出名。“理想居住单元”一到柏林就失去了顶楼的游泳池和跑步道,第十三十四层的购物走廊也没有了。附属功能设施都被安排到了底楼。柯布大发雷霆,拒不承认这是自己的设计。多年过去,小店铺幼儿园统统关门大吉。我和云来到这儿的时候,只有入口处一间报纸烟草店还开着。

楼里冷冷清清的,正是上班时间,电梯间空着。也难怪那些小店铺会关门,他们的主顾只有这里的住客,大楼四周都是成片的树林和草地,要去其它地方只能乘车——正是柯布当初设想的新时代气象。

我们走了好几层楼,偶而碰到一个房客,满脸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也许他们早就被我们这样东张西望的朝圣者烦透了吧。我和云于是很沮丧,大板楼长长的走廊常受评论苛责,是整个楼里最无味的地方,难道我们辛辛苦苦跑出城,就只为看看这条又长又低矮的走廊吗?

怀着一些些希望,我们跑到报纸店和老板闲聊,抱怨这么有名的建筑居然不设置一间样板房供我们这样的朝圣者参观。老板看我们两个外国人大老远来一趟也不容易,提议我们去克劳斯老太太那里碰碰运气。

克劳斯太太住在8楼。我们惴惴不安地去按门铃,没想到她很快就来开门了。我们说明来意之后,她非常热情地把我们让进屋里。

“理想居住单元”应该是一座立体的“花园城市”,17层楼上有23套不同房型,适用于从单身到6口之家不同住户的需求。大多数单元都为贯穿两层的跃层,走廊里门对门的两家上下相扣,入口都为厨房客厅,其中一家客厅中楼梯往上,卧室区贯通上一层,另外一家楼梯向下,卧室区贯通整个下一层。如此安排的好处,除了每一家都有一个两层楼层高的客厅外,每三层才需设一条公共走廊,也是节约“公摊”交通面积的好办法。而且每个单元东西贯通整个楼层,使室内得到阳光照射的几率大大增加,东西两侧房间的温差使室内空气流通顺畅。(不同于我们在中国喜欢将房屋坐北朝南的习惯,欧洲人偏爱东西向的房屋布置,以使阳光尽可能照进屋内,也避免出现北向不受阳光的房间。)

克劳斯太太的家是也是这样的跃层单元。从楼修好的时候她就住在这里,到现在50多年过去了。墙上挂着的照片中风华正茂的女人,现在已经白发苍苍。丈夫离开了她,孩子们也都搬了出去。她一个人留在这里,有时候去照顾照顾年纪更大的房客,热情招待每一位来访的客人,给他们介绍这栋有名的建筑。几年前有一家房地产公司把大部分单元买下来出租,房租被那家公司弄得涨了不少。老太太微薄的养老金无力继续支付房租,也把自家孩子搬走后空出来的房间转租给出去,租客一般是来柏林念大学的外地学生。她不想占年轻人的便宜,尽量帮他们把一日三餐采办好,还帮他们洗整衣物。

我们在老太太家里四处参观拍照,她已经煮好了水果茶来招待。伴着果茶的甜香氤氲,克劳斯老太太将这栋楼50年来种种轶事向我们一一道来,一个愉快的下午很快过去。西向的阳台被落日照得灿然生光。柏林是密度很低的城市,大楼周围没有建筑遮挡,从克劳斯老太太家的阳台上看出去,东西两边都能望得极远。这也是柯布当年在光辉城市中的设计意图:通过垂直方向的叠加增大建筑密度,把省下来的空间还给自然,使每个人都能分享“给生命带来欢乐的元素”——阳光,空气和绿树。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得到这样大量的“欢乐”。理想居住单元是一栋社会集合住宅,最早进住这里的房客也都是社会集合住宅的受众:工人,普通职员。慢慢地,很多人受不了这栋楼“清教徒式的道德倾向”搬了出去。现在住在这里的人,大多是懂得这栋建筑的知识分子和艺术家。我想,这也很好啊,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居住理想,柯布和他的房客们,也算得其所哉。

有名的走廊

从西向的阳台可以看到城外很远的地方,直到斯潘道,那个大大的东西就是著名纳粹建筑奥林匹亚中心。

向东面看可以看到整个城,我住的地方,在那个画面中间突出地平面的小小水塔旁边

老太太在两个房间中挂了一面镜子,从镜子里可以看见西面的景色,从镜子旁边看出去是东边的城市,虚虚实实的风景交织在一起,在老太太幽暗的房间里发出刺目的眩光。

(帮旅游杂志写的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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